她‘嗡’的一聲,什麼都聽不到了,就是沈蒔的聲嘶力竭都像隔了宇宙洪荒,那麼的遠,那麼的杳杳,那些用着蠻力壓制沈蒔的班直們也模糊成殘影了,連面目都看不清了。
只有那一句‘蕭弼的’不斷的在腦海裏翻騰,讓她參不透,她怎麼會是蕭弼的孩子,是蕭逸宸的……
蕭逸宸顯然也震住了,愕了好久,才用一種驚異的、失衡的語調,問道沈蒔,“蕭家的?”
他看到沈蒔明顯身形一怔,“殿帥你不知道?那殿帥你知道的什麼?”
他知道什麼?
他只是知道她不是沈蒔親生的。
至於是誰的。
當初顧小娘沒有告訴趙家老倆,趙家老倆自然也跟他道不出個所以然。
但說是他父親的,他簡直想笑!
蕭逸宸緩緩垂了眼簾,再擡起來時,眼底蓄滿了風雷,“沈大人,拿這起子話來嗆我,你還當我和從前一樣麼!是三歲的小孩任由你騙!”
他說這話時,嘴角緩緩的勾起,跟野獸張開的巨口,讓沈蒔心生怖意,扎掙着大喊:“我說的都是實話!”
蕭逸宸審視他,“實話?那照沈大人這麼說,五姑娘是我……蕭家的,那當初顧氏和我父親有過那麼一段情緣,沈大人你不知道?你還心甘情願的領了人進門?沈大人,你忍得了?”
末的那句,聲音沉了下來,落在沈蒔耳朵裏,跟悶雷砸下,砸得心在腔子裏亂跳,但他一點也不帶懼怕的,甚至淚水漣漣望向蕭逸宸。
這一望,望得蕭逸宸一怔,身子就這麼僵直了,只聽得沈蒔惘惘的道:“歡喜一個不歡喜自己的人,哪還有那麼多的不甘心、忍不了,只要她願意和我相守,我已經是心滿意足了,我哪裏還企圖其他的?”
蕭逸宸卻覺得他在胡扯,“既是心滿意足,那你之後又是怎麼對待的顧氏呢?又是怎麼對待的……五姑娘呢?”
沈蒔聽到這個,視線茫茫地盯着某處,“我也不想,可是……我待她那麼的好,也不計較她懷了良輔的孩子,她卻一點也不領情,甚至恨我,恨我將她擄了過來,更恨我當初沒有救良輔。”
沈蒔突然劇烈抖起來,瞠目欲裂,“可是爲什麼,爲什麼?我待她那麼的好,她爲什麼一點,就是那麼一點的喜歡都不給我,爲什麼?”
人啊。
都是這樣。
慾壑難填。
在沒有的時候,只企圖着得到就是了。
但擁有過後,就會滋生無數其他的期盼,期盼更好,期盼更完美。
可是怎麼能夠,沒有十全十美的人,亦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蕭逸宸愈懂,便愈發不可遏制地相信他說的那些話!
開什麼玩笑!
沈南寶是他的妹妹?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蕭逸宸拳頭捏得咯咯的響,“你沒資格提我父親,更沒資格叫他的字號!”
沈蒔卻笑了聲,愴然地點頭,“是啊,我沒資格,可是,誰又知道我的苦處,你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良輔和我……那麼多年的至交,我是使計強取豪奪的她麼?也是因嫉恨而故意不救他的麼?也是我使計強取豪奪的她麼?”
“簡直是滿口胡言!你沒救就是沒救,何必扯出這麼多的曲折出來!”
蕭逸宸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他只知道,這事是荒唐的,這事是令他不可置信的,當然也必須是沈蒔爲洗刷自個兒冤屈的一通謬論!
見他側頭又要吩咐班直,沈蒔一下慌了,“我說的都是事實!我也記得清清楚楚,那年你才七歲,我和你父親因着節下江南繅絲一事,不得不臨危受命南下,也正是這麼一趟,我們才碰見的顧氏,纔有了那麼些事,你當時還小,你可能還不記得……”
他怎麼不記得!
當年那麼恩愛的爹爹和母親,不過是去了一趟江南罷了,回來之後卻物是人非,父親天天冷着一張臉,母親則日日以淚洗臉。
正正是因如此,母親得了癆病,終日病臥在窗。
他至今都記得那時母親的房間,苦澀的藥霧,霧一樣的陽光,還有永遠臥在榻上,一身月白中衣的母親,她像廢棄的廢紙,被父親人拋在那裏,被父親遺忘。
只有他記得,也只有他時常坐在牀沿陪着母親,聽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泣聲,“他曾也是爲我撞過南牆的,爲什麼都變了呢,她不過是個來歷不明的女人罷了。”
然後看着疏朗的日光鋪在母親的臉上,看着它在母親的臉上交織出一張無望的網,看久了,便覺得就這麼沉下去了。
蕭逸宸惘惘的,這樣的神情,落在沈南寶眼裏,已然昭明瞭一切。
她這一刻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覺得有什麼堵在了胸口,一點一點涌上來,卡在了喉頭,使勁嚥了咽,沒咽得下去,倒是漫上了眼睛,透過淚的殼,所有的事物都在顫抖,蕭逸宸也扭曲成她陌生的模樣。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垂下頭,將那張一塌糊塗的臉埋到人望不見的地方。
可哪能夠,蕭逸宸一眼就看到了她,那麼嬌脆的一團,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就跟浮萍一樣,充滿了伶仃的況味。
忍不住的,他向她邁了一步,她卻像受驚的貓,炸着毛地後退,那雙紅透了的眼睛瞪着他。
蕭逸宸心瞬間像牽了道線,扯出細細縷縷的疼。
可她猶然不覺的,輕輕開了口,“殿帥不是緝拿……沈大人麼?既是證據確鑿,便拿了人快走罷。”
方纔擋路的是她。
而今催人走的還是她。
換作從前他肯定會搭碴一句她這個小沒心肝的。
但今天他只想逃,彷彿這片屋頂將要坍塌了,要傾頹了,即將要壓死他了,所以他頭也不回地勒令人走。
走罷。
快走罷。
走個乾淨,讓她可以喘口氣,也讓她可以稍微攪一攪死水一樣的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