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十七章相認
    事情如沈南寶所預料,又出乎沈南寶所預料。

    在劉待詔將顧氏畫像拿下去半柱香的光景,沈南寶前腳送走了祖父母,後腳就迎來了張太監,依然是那個笑貌,依然是那個塌腰,只是那雙眼珠瞧沈南寶時愈發的恭敬了。

    “姑娘,官家請你過去。”

    沈南寶點了點頭,深納了一口氣,像頭一次上場的戲角兒,對未知的一切充滿的憧憬和忐忑。

    但這樣的情緒在再次踏進那個宮殿,再次瞧見官家的那張臉時,便如逝水匆匆東流盡了。

    她還是如先前那般俯首在他跟前,“拜見……官家。”

    她說得很艱澀,彷彿要用這樣的聲調把自己遭受的那些苦楚全盤展示出來,也因而叫書案另一邊的官家聽着,有些悵惘,也有些愴然。

    “好孩子,快起來罷。”

    他停了一停,喉嚨滾了數下,才方哽聲道:“是我不好……叫你受苦了這麼些年。”

    袖籠下的手輕輕攥起,內心的巨濤卻已經卷起千尺高,一個不留神,那些浪頭便要從嗓子眼拍到眼梢,沈南寶翣了翣,擡起頭卻是懵懂地看他。

    納罕,喫驚,卻也摻雜着一股疏離。

    這樣的樣貌看得官家揪了心,又是一陣疾疾的咳嗽。

    張太監見狀忙忙迎上跟前,手忙腳亂端起一杯茶,“官家先喝口茶把氣兒喘勻淨了!茅疾醫可是千叮嚀萬囑咐,萬不能太動情了!”

    官家點點頭,嗓子眼被什麼拎住了,灰暗而輕飄,絕細的一絲,“我曉得。”

    然後就是咽水的聲兒。

    一咕嚕,便是沈南寶的一個心跳。

    張太監瞧沈南寶依然沉默的跪在那兒,一壁兒替官家撫順着氣兒,一壁兒道:“姑娘,官家身子不爽,您體諒,也容小的替官家說——”

    張太監看了一眼官家,見官家不作聲,默允這事,便纔開了口,“這是您的爹爹,姑娘還不快快叩見。”

    早有預料,但真正聽到這麼說,心難免還是會‘咯噔’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愴也席捲了上來,這次再也忍不住了,沈南寶終於哭了起來,伏惟在地上,把頭狠狠射下去,直埋進栽絨毯裏。

    “小女南寶,拜見爹爹。”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讓官家聽着彷彿撲進了塵夢的網子,免不了的恍惚,坐在圈椅上,隔了半晌才擡手讓她起來。

    “你舌頭上有傷,就少說點話,昂?”

    末的那一聲,短促,輕淺,帶着試探性的發問,卻充滿了她心裏對父慈所有的嚮往。

    那本來就壓制不住的難過,這會兒夾纏着喜悅,愈發的兜不住了。

    旁人因而看見伏在那偌大栽絨毯上,她細弱的身子一挫一挫,恍惚是遇着了燈火跳躍,不住的在那兒影顫。

    看得官家心頭一動,咳得愈發厲害了。

    張太監見狀忙忙向外吆喝張安,“快叫宮人沏茶來。”

    官家卻擺擺手,一雙眼卻盯住了沈南寶,“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當然有,但是太多,抽繭剝絲的話,也不曉得會問到哪一陣兒去,沈南寶瞧了瞧官家發白的臉,俯首道:“有,卻不急,等到爹爹好全了再問也不遲。”

    半路認來的女兒,其實要說親切,那是絕沒有的,但許是一脈的血緣,那種冥冥間的聯繫,卻能抵旁人數倍的關懷。

    官家因而舒了心腸,臉色也霽了許多,“怪道我情急,一看見那劉待詔拿來的畫像,便忍不住要叫你來了。”

    張太監在旁附和一句,“官家您這是人之常情,想必姑娘……”

    他拍了一下自個兒的嘴巴,“您瞧小的這嘴兒,哪裏還能喊姑娘,該是叫帝姬哩。”

    官家這時恍惚纔回過神,連連點頭,“是了,該叫帝姬……”

    說着,官家起了身。

    張太監見狀,塌着腰伺候起筆墨。

    隨着墨錠在端硯上千回百轉,轉出烏濃濃的墨,官家擎筆舔了舔,便往泥金素箋上洋洋灑灑揮動了起來。

    “門下:幸賴天地之佑,祖宗之靈,不忍遽見骨肉離散,冥冥牽引,始見宸妃婗子……婉娩天資,連跗璇極,宜加徽號永樂,意爲永世安樂賜之金冊,徽章載茂,永綏後祿。”

    待得最後一筆落下,擡起眼,見沈南寶訥訥的一雙眼,官家擱了筆道:“怎麼了?”

    沈南寶艱澀地道:“宸妃……我生娘不是顧氏,是宸妃?”

    這話不提還好,一提官家眉目凝成了冰,冷哼了聲,“那個顧氏原是你母妃跟前最得力的大宮女,至於怎麼出宮的,又怎麼和那奸賊沈蒔聯繫上的,我特意囑託了殿前司去查,應當過不久就會查出來了。”

    他提及殿前司,沈南寶不由的身子一震顫。

    官家當然看到了,也自然想起那傳市不休的謠諑,嘆了聲坐下,“起來罷。”

    沈南寶謝過之後斂衽起了身,也沒擡頭,只操着袖籠往兩眼稍去抹。

    那樣貌看得官家又牽動心腸了,喉嚨滾了滾,嗓音極嘶啞地道:“先坐,坐着說話。”

    沈南寶再次謝過,規規矩矩坐上了圈椅,頭卻依然恪守地垂着,視線也沒亂瞟。

    官家見了很是欣慰,其實早些時候見到流落在外的女兒,欣喜之餘,也不乏憂愁,憂愁這流落在外的女兒被市井教養得粗俗太過,眼界太窄……

    畢竟做父母的,誰不希望自個兒的兒女,懂得謙抑,舉動由禮呢。

    但現在看來,似乎是自己多慮了。

    官家臉上浮起一絲笑,“你定了徽號,身份自然不同以往,曾經那些,也當做夢一場,而今夢醒了,便都一筆勾銷了,知道麼?”

    這話,是說陳方彥那道婚旨。

    也是說她同蕭逸宸的事。

    是啊。

    她怎麼忘了呢?

    蕭逸宸他……爹爹是自個兒爹爹勒令斬殺的啊。

    沈南寶怔了怔,剛剛還因親人相見的激動如風過煙滅,颯颯沒了。

    而官家呢,似乎沒察覺到她異樣,只道是又要靜養,便叫張太監好生護送沈南寶去鳳陽閣。

    宮裏最不缺的就是碎嘴的傢伙兒,前腳沈南寶一出福寧殿,後腳滿皇宮都傳遍了。

    也因而,等到沈南寶被張太監送入鳳陽閣,都還沒宣讀聖旨,那永福帝姬便臨了門,滿袖灑金迎着天光,將那一張臉照得奕奕生亮。

    “怪道初見妹妹便覺得好生親切,沒想這是骨子裏斬不斷的血緣作祟哩。”

    沈南寶看着永福帝姬那雙帶笑的眼,眼底卻如死水,一點波瀾都不興,她翣了翣眼,笑,“可不,也怪不得當初嬢嬢見我會那般錯愕呢。”

    聖人同沈南寶一相見便責罰了沈南寶的消息,並不是宮中辛祕,遂這話一出,便是張太監也動了容,更隱約嗅出來一點天大驚祕。

    而這點驚祕,不是他這樣的都知能去參透的,張太監因而忙忙捵了臉皮笑,“勞駕永福帝姬,小的還得宣讀官家的聖旨,早點回去赴命。”

    “你宣。”

    永福帝姬乜了眼沈南寶,嘴抿了抿卻沒說什麼,唯是牽了衽跪首下來聽旨

    但張太監唸的是什麼,其實永福帝姬一個字兒都沒聽見,她只一徑的想,爲什麼呢?爲什麼嬢嬢當初見了沈南寶會那麼錯愕呢?甚至還要下殺心?這其中到底有什麼辛祕。

    永福帝姬想不周折。

    那壁的張太監早早唸完了聖旨,把聖旨還有帝姬的金冊都交給了沈南寶,轉過頭,見永福帝姬還在那兒跪首着,不由的喚,“永福帝姬?”

    沈南寶見狀道:“張都知先去給爹爹覆命罷。”

    她笑容溫婉,很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張太監也不覺得兩人真會鬧出什麼來,畢竟永福帝姬上頭還有聖人,聖人因着私動皇城司的事被罰俸禁閉,而今要是永福帝姬再同永樂帝姬齟齬,那便是罰上加罰,指不定官家就要以不教養之責,撤了聖人六宮之責呢。

    張太監想法流水一樣的過,當即一俯身,腳底抹油地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沈南寶招來宮人把帝姬的金冊還有聖旨拿下去後,這才伸手拍了拍永福帝姬的肩頭,“姐姐。”

    這話落,永福帝姬仰起了臉。

    她迎向永福帝姬迷離的眼神,沈南寶在那片迷離眼神裏輕輕牽起了脣,“姐姐這麼出神,是太爲我開心了麼?兜兜轉轉,因禍得福,見着了自個兒的爹爹。”

    永福帝姬恍惚被她這話刺着了,倏地站起身,拍拍裙衽上沾着的塵灰,落在照進來的一線陽光裏,活泛得像一隻只亂竄的蠓蟲。

    沈南寶拿袖掖了掖鼻,還是沒忍得住,打了個噴嚏。

    永福帝姬見狀才笑了,“我當然是爲妹妹開心,妹妹顛蕩了這麼些年,經歷了恁麼多的事,如今囫圇個兒回了來,同爹爹相見,落葉歸根,我可不得高興麼!”

    那浮沉直往鼻裏鑽,沈南寶難忍的揉了揉鼻,鼻尖紅彤彤的,看起來像哭過一場般。

    “那多謝姐姐了,姐姐也替我多謝嬢嬢,要不是因着嬢嬢恪守禮教,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想來官家也沒想着親自見我,也不會一看見我這張同母妃如此相像的臉龐,就這麼疑竇我的身世。”

    永福帝姬身形明顯一顫,也不曉得她想到了什麼,眼珠子軲轆一轉,便又笑了起來,神情和煦若春風。

    “妹妹的意思,我會替你如實轉告給嬢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