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十八章狹路
    送走了永福帝姬,很快迎來二十四司奉上的東西,領頭的劉尚宮操着和張太監一樣的恭敬笑貌。

    “帝姬萬福。”

    沈南寶怔了怔,爲她這個稱呼,卻很快的,擡起手虛扶一把,“尚宮不必多禮。”

    劉尚宮得令,起身回過頭指點着身後一干的金漆托盤和黑漆箱籠,道:“這些物件都是按照帝姬的規格準備的,還請帝姬掌掌眼,瞧瞧哪兒還缺的少的,儘管同奴婢說,奴婢立馬叫人下去準備。”

    都說了是按照帝姬規格準備,她再挑眼兒,豈不是遞上話柄供人碎嘴。

    沈南寶因而道:“你是這事的行家,俱細什麼定是都考慮到了的。”

    這份信任來得輕易,不容易叫人相信,卻不妨礙人舒心。

    人心嘛,就是這麼一點一點,日積月累的偏移過來的。

    劉尚宮臉上笑容真切了些,屈了屈膝,指派着宮人將那些物什一一按地兒放好。

    空闊的屋子一霎那間豐富了起來,就是犄角旮旯裏也沒錯過,豎着細腰肥肚兒的冰裂紋瓶,插上四時常春的扶桑。

    人從旁邊過,帶起一陣風,絢爛的花朵兒招招搖搖,在夕陽下照耀出鮮活的,一種美的姿態。

    劉尚宮對此見慣不怪了,垂着目,又牽出一摞人,都是侍奉她的宮女,沒說來路和名兒,是暗自提醒沈南寶事後一一去問。

    沈南寶悄然勾了脣,謝過劉尚書,擎等着她走遠後,殿內又冷沉了下來,像一瞬間甕進了涼水裏,哪兒都寒津津的。

    新來的宮女們忍不住打起寒顫。

    沈南寶恍若未覺的靜靜站在那兒,外頭有風在亂轉,檐角下的鐵馬載浮載沉,叮鈴哐啷的,聽上去很遠。

    風卻很近,拂在她的腦後,寒颼颼的。

    她不由攏緊了手,有宮女瞧見了,邁着小碎步垂首上來,“帝姬,奴婢叫人添點銀骨炭來?”

    沈南寶頷首道好。

    銀骨炭很快被人端了上來,伴着噼啪的聲兒,一股沉酣而溫暖的空氣重壓上來,像某個夜裏翻身時,被衾覆在臉上的感覺。

    朦朦朧朧,迷迷糊糊,恍惚是個夢。

    沈南寶伸出手,擎着火鉗撥了撥炭堆,炭屑滴溜溜飛上來,跌在人臉上、肩頭上,有非常溫暖的一剎那。

    怕火星子燎着了袍,沈南寶撫了撫,沒撫得及時,裙衽還是被燙出了個洞,邊緣泛着黃,打眼看去,有一股子陳舊的況味,就像那些事。

    前世的事、沈府的事、她和蕭逸宸的事……

    沈南寶恍若被針刺一般,渾身一震顫,臉色也變了。

    先前那個宮女仍舊眼尖的看見了,卻行上來,屈了屈膝,“帝姬,要更衣麼?”

    沈南寶這次沒點頭了,她劃了一眼過去,“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又屈了屈膝,帶動身旁燭火盪漾,“奴婢叫除雲。”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去巫山不是雲’的除雲?”

    除雲眼睫更低了點。

    沈南寶下視她,迎着燭火,那點稀鬆的睫毛像娥翅,歇落在高高隆起的顴骨上,帶起一點嬌弱的況味。

    “奴婢是鬧饑荒被家裏人賣進宮來的,沒曾讀過書,不曉得是不是這個除雲。”

    沈南寶放低了點聲氣,“那這名兒是誰賜給你的?”

    除雲道:“是從前侍奉的王美人取的,不過,王美人早些年犯了事,衝撞了聖人,被祗候施板子時打碎了腿彎兒,臥榻了小半年,那年夏還是沒熬得過去,歿了,奴婢因而被充司燈做了掌燈,兜兜轉轉,這纔來了帝姬您這兒。”

    除雲說這事時,都沒甚動容的,想來,宮裏死人這樣的事是太過平常,就像趙老太太說的那樣,這皇宮眼瞧着金翠輝煌,哪哪兒都好,其實就跟清池子底下的石子,且得親自去翻一翻才曉得裏面有多少淤泥。

    沈南寶撤了口氣,“能來我這兒,算是你我間的緣分,這麼罷,你替我好生記一記這些宮女的名兒,明兒一一告訴我,也免得我連各自的名兒都不曉得,招呼起來都不便利。”

    除雲眉眼泛起一點的喜意,很快道是。

    沈南寶卻不再看她了,繞過金綠山水屏,進到裏間。

    牀榻是方纔劉尚宮來時叫人收整好的,撩開珠羅紗簾幕,裏頭是齊整疊着的簇新綢面錦被,在凝冷的屋子裏,像一措細小的火苗拱在沈南寶心頭上,有着切實的溫暖。

    有了方纔除雲打頭陣,其他幾個宮女也上趕着想討好,因而一見沈南寶臉上的倦意,便紛紛行了上來,想伺候她更衣,被沈南寶謝絕了。

    “明兒記得叫我,我且得去跟嬢嬢請安。”

    聖人雖是遭禁閉,但沈南寶才封的帝姬,必不可少要去請一請安,遂翌日,沈南寶換上帝姬的常服,便一派弘雅的去了正陽宮。

    聖人到底是聖人,即便被禁閉了,也把自己收拾得光頭面滑,坐在那一片天光下,只叫人一臨門,華貴燦爛就直撞了滿眼。

    沈南寶翣了翣眼,行到聖人跟前,頂禮膜拜,“嬢嬢萬福。”

    聖人睨她一眼,慢慢撫着膝襴道:“你這禮作得不規矩,不過也是情理之中,畢竟自小沒在宮裏叫尚儀教導,等今兒下去,我會指派王尚儀來你殿裏好好教一教你,你且得用心學,過不久小年,那麼多人出席,萬一現眼子了可不好了。”

    沈南寶姿勢沒變,嗓音因而顯得有些咕噥噥的,“我曉得,我必定用心的學。”

    聖人這時稍擡了臉,“起來罷。”

    視線裏,出現一張端麗的巴掌臉,大概是今兒要來見她,所以裝扮得很規矩,規矩規矩便免不了美得俗套些,但越是這樣,越發叫人看着心驚,不爲什麼,只爲這酷似宸妃的臉。

    酷似形容得太含蓄了,應當說簡直就是。

    以至於晃眼一看,從前種種潮水似的洶涌而來,竟一時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又身處在哪兒了。

    聖人走神的樣兒,沈南寶瞧在了眼裏,濃睫垂下來一點,含住眸底的一線暗光,手卻撫向了臉龐,嘴角掛笑,“嬢嬢是瞧我想起了我母妃罷。”

    說着,兀自自一笑,“就是爹爹也說,我長得極像我母妃哩。怪不得嬢嬢初次見我,就恍了神。”

    聖人眯縫了眼,像瞧見了突出來的一顆釘兒,不錯眼珠的看着沈南寶。

    卻是很快,聖人便收回來了視線,語氣凋凋地道:“是哩,第一眼看時還以爲是故人歸來,但看到永福時,才知道是我錯想了,人死如燈滅,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再活過來,所幸她還留得有一子,不然和那些個美人、才人似的,沒所出,連史冊都懶得記上一筆。”

    沈南寶似乎被她勾起了悵惘,站在下首,嗓音壓低了些,“可不是,也幸得好,我這人命好,雖然歷經了數難,卻都是有驚無險,不然,誰人曉得我母妃曾有過一子呢。”

    兩人在皇城司,近乎撕破了臉,當下這麼和和氣氣地說話,其實心底兒都門清各自鬼抹眼道兒,遂當下你來我往,或試探或警告後,便都無話可說。

    聖人當即叫退了沈南寶。

    甫一出正陽宮,逼仄的夾道里碰上也來請安的永福帝姬。

    四目相對,昨兒的恩怨過往都拋在了腦後,而今都是流着一脈血的陌生姊妹。

    沈南寶屈了屈膝,“姐姐。”

    永福帝姬回了個禮,“正正好,碰見了你,倒懶得我多跑一趟……”

    永福帝姬停了一停,拿眼掃了圈沈南寶,“爹爹膝下算上你有七個帝姬,那些姐姐曉得你的事,都商計着後日北苑新貢御茶時,邀你出來聚一聚,也算互相打個照面。你且記得勻出時間,曉得麼!”

    沈南寶說曉得。

    永福帝姬嘴癟了下,撫着袖上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的金線,“那些姐姐都在問你呢,你多久出生,想曉得你是行幾。”

    沈南寶道:“我聽祖父母說,我是道光二年臘月生的。”

    永福帝姬因她所謂的‘祖父母’又攏緊了點眉頭,“雖你而今還沒進祖宗廟,但爹爹給你賜了金冊,也封了徽號,那你的祖父母便不再是趙家那老倆了。”

    沈南寶很乖的點了點頭,又是一聲曉得。

    那恪守禮數的模樣,看得永福帝姬眉心一蹙,“你這套見旁人就罷了,和自家姐妹還有爹爹時沒必要這麼多禮,膈應得慌。”

    她無心的一句話,聽得沈南寶淺淺施了個笑,“多謝姐姐提點。”

    永福帝姬只覺得哪裏怪,卻沒上心,反正話帶到了,便同她告了辭。

    沈南寶行在回去的路上。

    今兒陪沈南寶請安的是除雲,她託着沈南寶的肘彎,舉止翼翼,生怕錯處了。

    沈南寶見狀道:“我不是正經宮裏出身的帝姬,對我不必要那麼嚴陣以待。”

    除雲搖了搖頭,“帝姬說笑了,不是宮裏出身,卻也是正經的帝姬,哪能輕視的?”

    沈南寶嘴角抿起來輕淺的笑紋,“這些是王美人教你的?還是掌燈時學的?”

    宮裏這些人來路不明,沈南寶用起來絕對有防備,但也不至於句句都跟打謎語,偶兒戲謔一下,反倒能拿捏住人。

    除雲果然耳廓有些紅了,“耳濡目染,漸漸的就會一些。帝姬可不能笑奴婢。”

    兩人這麼說話着,行到了宮裏。

    沈南寶剛剛提裙上階,就聽到一嗓子嗷嗷的嚎了過來。

    “姐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