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舊春閨 >第三十八章酒酣
    幾乎是翣眼的功夫,沈南寶就起了身,並着桉小娘子跪了下來。

    “嬢嬢要行賞,可不能獨與桉姐姐,且要再算上我一份!畢竟那珍寶閣還是我攛掇桉姐姐開設的。”

    俏生生的一句話,外行人只覺得這話輕挑討乖,但於聖人來說,是將她的笑凝在了嘴畔。

    好半晌,沈南寶才聽到聖人的喉嚨響,“鬼機靈!那珍寶閣是你提議的不錯,但你卻是個甩手掌櫃,十天半拉月都不去一趟,哪及得上人章姑娘的勞苦功高。”

    沈南寶臉上浮現出滑笏的一抹笑,“那是事出有因,是我和桉姐姐招攬客的策略,不過我確確去得少,嬢嬢說得沒錯……嬢嬢就當我貪心,適才找爹爹討了賞不滿足,現下又湊到嬢嬢您跟前念秧兒討要了。”

    一席話說得滴水不漏,聖人牽在嘴角的笑支撐不住了,捺了一點下來,嗓音卻很輕快。

    “瞧你這聽風就是雨的耳朵,我還什麼都沒說呢,就把我架上了臺,要不論個功行個賞什麼的倒還不成了。”

    沈南寶臉色微變,論功行賞,向來是帝王的事。

    哪裏輪得到聖人。

    更何況,聖人黨派日熾,早就叫官家視爲了眼中釘,而今這話一出,簡直就跟撫官家逆鱗一般!

    果然,那壁官家沉沉喚了聲永樂,“倒是不着調!先前都與你那麼多賞了,還不足意?也不怕人看笑話!”

    這話其實不算重。

    早些年這些帝姬頑皮時,誰沒遭官家劈頭蓋臉的叱罵呢。

    但沈南寶不一樣,沈南寶於他尚來是愧疚,當下加重的語氣,明顯可見是動了怒。

    沈南寶心肝顫了下,囁囁着要開口。

    就是這個空當,一壁兒的桉小娘子兀自自伏惟了身,“官家誤會,永樂帝姬這是怕小的受賞少了,遂才這麼搭了一碴兒。”

    這話搭了個臺階下,官家因而神色放緩了些,順勢朝沈南寶揚了下頦兒,“小小年紀熬成了老媽子的心,天天操心這兒操心那兒的……退下罷!你嬢嬢向來公正,該怎麼樣的就是怎麼樣。”

    末的那句,也算敲了聖人的缸沿,沈南寶聽着撤了口氣,道了聲是,斂着裙翼翼地退了回來。

    也因這麼一打岔,聖人就着方纔的話囫圇賞了桉小娘子個頭面,便興趣缺缺,道說更衣卻行退出了席面。

    領賞退回來的桉小娘子甫一落座,就睇給沈南寶一記眼,“我收回先前的話。”

    沈南寶喝着梨子酒,抽冷子聽到她這話,只覺得腦子暈晃得厲害,“什麼?”

    桉小娘子捧起盞,盞壁擋住她翕動的檀口,“你爹爹待你好沒錯,可架不住旁人待你不好。”

    沈南寶哂然。

    細微的舉動卻逃不過桉小娘子的法眼,她仰頭喝了口,“你啊,還是聽聽你爹爹的話罷,在這褃節兒上還是閒喫蘿蔔淡操心,少顧慮一下別人,多周顧周顧自己,不然到時吃了掛落怎麼好!”

    沈南寶想也沒想的道:“你又不是別人。”

    桉小娘子頓了下,臉上漾開一抹溫情的笑,然而說出的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挺好,沒白費我一徑這麼偏頗你。”

    沈南寶嗔她一句‘胡嘴子’,那微睞的目,像蜜糖裏牽出來,絲絲縷縷的甜膩,牽牽絆絆的黏稠。

    看得桉小娘子一驚,視線溜過她杯上的酒,咋舌道:“你怎麼……這梨子酒不醉人吶!你……你不會喝酒你還喝。”

    沈南寶咂着嘴回味,“我沒醉。”

    這話一響,下話便是,“桉姐姐,你怎麼臉上滿天星斗吶,看得我頭好暈。”

    得。

    敢情是酒蒙子,沾酒就醉不說,還犯渾。

    桉小娘子因而看向了一壁兒的方官,“再待下去,怕是要失體統了,你帶她下去,也不要說喫醉了,就說更衣,免得招些麻煩。”

    方官道是,從桉小娘子手中接過沈南寶。

    兩手相觸間,桉小娘子只覺得手上過了道砂,粗糲糲的,她不由一怔,擡起頭看向方官。

    方官仍垂着頭,濃黑的眉目落在燭火裏,浮光掠影,叫桉小娘子看不清什麼神情。

    等再回過神,沈南寶已經被方官扶着,跌跌撞撞出了殿門。

    永誠帝姬這時划過來眼,驚異了句,“永樂怎麼走了?”

    桉小娘子捺下心中的疑惑,笑着接過茬,“更衣去了。”

    一腳踏出殿外,迎面而來的風,跟兜頭的涼水,澆得沈南寶渾身一個激靈,激靈後也捨得睜開了眼,“這好端端的,怎就出來了。”

    方官那張方正的臉浮現出一點蒼涼,“帝姬,您喫醉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沈南寶跟斗雞似的,倏地挺直了身,昂首道:“我沒有!果酒罷了,我還能喝醉的!”

    一壁兒說,一壁兒攘開了方官。

    方官猝不及防,被攘了個趔趄,等站穩了打眼一看,就看到沈南寶扭過了頭往垂拱殿走,平常被她拿捏着身段沒了,嬌嬌軟軟的走姿也沒了,只剩下那跟校場操練廂兵一般無二的步子,直撅撅往前走。

    一二一二,方官甚至能喊出拍子來。

    方官再沉穩,這時也忍不住心急火燎了,忙踱過去拽住了沈南寶,“帝姬,錯了,該往這邊,這邊纔是會鳳陽宮的路。”

    沈南寶攫了嘴,“我不回鳳陽宮,我要去垂拱殿。”

    方官反應快,反正人喝醉了,說啥也是蒙的,所以當即就道:“那帝姬跟奴婢來,這邊是往垂拱殿的路。”

    沈南寶醉眼迷濛地睇過來,又睇了眼前方,“胡嘴子!前方那麼亮,宮裏只有擺宴的地兒才這麼亮。”

    方官這下是說不出話來了。

    要說醉,人腦子還沒糊塗,曉得哪兒是哪兒。

    要說沒醉,這歪歪斜斜欲將仰倒身子,擱誰誰都害怕她喫個狗啃泥。

    方官有些心累,手上卻沒閒着,摟過沈南寶的手腕,牽牙牙學步的小孩似的,牽着她緩慢調了個頭,“帝姬,您方纔不是說要更衣麼?咱先去更衣再回去怎麼着?”

    這個建議不錯,沈南寶採納了,點了點頭,順着方官往回走。

    結果,還沒走出幾步,沈南寶醍醐灌頂似的,驀地一調頭又要朝垂拱殿走,“不行,萬一聖人藉着我更衣的空當要那桉姐姐是問呢……”

    方官心都蹦到了嗓子眼,心道這話捫着怎麼想,關了門怎麼說,都成。就是不能在這兒說,妨不得遭人聽見了,被攫了把柄。

    方官也沒料到沈南寶酒品這麼差。

    早知道這麼差,她打死都不會讓沈南寶沾半點酒的!

    但現下後悔不成就了,好生把人撮哄回鳳陽宮纔是正理。

    方官腦子疼,手上更使勁了些,“帝姬忘了?聖人去更衣了,您的桉姐姐好端端在宴上喫席呢。”

    沈南寶‘哦’了聲,慢吞吞了半天,卻是一句,“那我也回去罷,好容易才見着桉姐姐,得多聚聚……”

    方官聽着,手上又緊了幾分。

    結果,沒料到啊,沈南寶喫醉了,那些規矩放下了,力氣卻肉眼可見的倍增,幾乎是方官手上一緊,沈南寶便‘嘶’了聲,“你捏疼我了!”

    一個拂袖,就又撂了個方官跌撞。

    這次方官沒穩住,結結實實摔了個屁股蹲兒。

    也就是方官喫痛的瞬間,陰影裏斜剌出來一隻手,溜過廊下燈籠的火光,玉一樣光潔滑涼,陡的就把沈南寶拽了進去。

    方官心內一驚,正要爬起來追上去,鎏金雲紋的蹀躞帶溜過眼際——是蕭逸宸的。

    方官心定了下來,戛玉敲冰似的嗓音緊隨而至,“你先走,等會兒子我送回去。”

    方官如蒙大赦,點點頭,撒丫子跑了。

    蕭逸宸從來沒見過這樣方寸大亂的方官,正差點忍不住笑呢,沈南寶那兩隻手蛇一樣的滑上了臉,帶着火一樣的溫度,燎得蕭逸宸心上擂起震耳欲聾的鼓點子。

    蕭逸宸有些口乾舌燥,“那……”

    結果,話還沒說完,人還沒來得及旖旎暢想,那滑上來的小手猛地一扯,扯麪條似的,把蕭逸宸臉往兩邊扯。

    扯了就扯了,順勢還揉了兩把,驚疑道:“倒像是真的。”

    蕭逸宸忍着臉上的痠麻,攫過了她的手,“難不成我還是假的?”

    迴應他的是敦敦燻人的酒氣,但酒氣不曉得是過了她的嘴,還是自帶的甘,反正聞着有些泛甜。

    甜得有些叫人心馳神往。

    蕭逸宸不由低下點頭,嗓音帶了些誘哄的意味,“我問你話呢。”

    沈南寶卻沒如他的願,驀地一擡頭,撞上他的眼,定定盯着他。

    黑洞洞的天地間,那雙清凌凌的眼睛奕奕發亮。

    亮是綠光的亮!

    蕭逸宸只覺得背脊有些發涼。

    好在也只瞅了一瞬,沈南寶就收回了眸,頭像敲梆子似的,一下一下的點着,嘴裏似乎在喃喃着什麼。

    蕭逸宸沒太聽得清,湊了上去,“你說什麼?”

    這時風有些大,從四面八方刮過來,蕭逸宸只覺得成了篩子,哪兒哪兒都被戳得冰涼冰涼。

    也不曉得她涼不涼,應當是涼罷。

    她最怕冷了,方纔搓他臉的手都跟冰棍一樣,沁人得很。

    看來得好生督促一下方官,得日日照看着她捧好了錫夫人。

    蕭逸宸兀自自的想着,耳邊淌過了溫水似的,陡的溼漉漉、溫熱熱了起來,還帶着梨子酒的甘甜。

    驚雷一樣劈過蕭逸宸的腦,他僵硬了身子,木訥訥地感受着那滑溜溜,描摹着他耳朵輪廓的——沈南寶的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