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沒有回話,只是嘆了口氣,以渾濁的目光看向寧不凡,問道:
“不凡啊,以前你在村子裏的時候,總跟子期說,這小小的柳村於你而言,不過是個牢籠罷了,早晚你要仗劍走江湖,見一見更大的世界。如今,你已然在俗世裏走遍了半座江湖,覺着牢籠之外的世界,究竟如何?”
寧不凡這話,向來不敢跟旁人講,只是偷偷與陳子期說。
——子期啊,咱倆啥時候出去啊?
——子期啊,你覺着,咱倆要是出去了,該去哪兒尋訪名師練習武功呢?
——子期啊......
諸如此類。
若是個真正凡俗的村子,倒還罷了。
可這是柳村,除了寧不凡與陳子期之外,最弱的都是不惑上境巔峯的高手,哪裏會聽不到他兩人的閒談?
每每寧不凡與陳子期在村東頭後山腰小聲說這些話的時候,村子裏的那些個大爺伯伯嬸嬸們,總要聚成一團兒,搬着三兩個板凳兒,坐在村頭的柳樹下,笑話這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崽子。
按王大爺的話來說——江湖有狗屁意思?這倆臭小子啊,眼界可真是夠窄的。
那可是,一個無敵於天下的人,自然會覺着江湖無趣。
倘若按照張伯的話來說——江湖雖無趣,卻是心懷熱血的年輕人該去的地方。
張伯雖也曾無敵於七百餘年前的江湖,有過一段風流往事,但在他眼裏,這少年人可不能像他們這種老朽般,在村子裏逍遙自在。
拿陳富貴的話來說——你們這倆老東西懂個屁啊!這倆小崽子們,總得出去喫夠了苦頭,才能真正長大不是?再說了,我兒陳子期,那一手鍛造技術,可真是深得老夫真傳,瞧見沒,那清池木劍,嘿!連王老頭都眼饞的寶物,都是出自我兒陳子期之手,待我兒陳子期去了江湖,不出三年,定然揚名天下!
當然,若是他知道寧不凡出了村子後的種種行跡,定然不會再說出,我兒陳子期若是去了江湖會怎樣厲害這種話。
每當陳富貴拿出陳子期吹噓之時,王大爺總會淡淡說上一句——你兒陳子期,連老子養的大黃狗都打不過。
這羣老東西鬥嘴的時候,劉嬸、王寡婦、江嫣等人,都會一邊兒織衣,一邊兒笑着聽這些老東西們高談論闊。
村子裏的生活,雖然極爲平淡,也沒什麼精彩紛呈,卻是和和睦睦,舒緩溫馨。
......
“村子外面,也是牢籠。”
寧不凡嘆了口氣,每每想起王大爺,總免不了心神一顫。
他坐在雜草上,抱着腿,儘量壓下心頭悲慟,輕聲道:
“江湖很大,卻也很小。走江湖,看江湖,忘江湖,一路走來,到了最後,還是隻剩我孤身一人。到最後啊,反正都要成了一抔黃土,隨風而去。我以前覺着江湖好,是沒見過,見過了後,反倒覺着,也不過如此。走人間,看人間,何處是人間?處處是人間。待在哪裏,其實都是一樣的。”
村長欣慰笑道:“你若走不惑上之路,會比你爹快上十年。”
寧不凡頗爲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問道:“我父親入不惑,用了多久?是在什麼時候入的不惑上?”
村長皺眉想了一會兒,搖頭道:“不記得了,不過......是了,我想起了,你爹入不惑上那一年,感悟了許多道理,因而在咱們村子裏,辦了學堂。”
寧不凡想了會兒,恍然道:“我十三歲那年?”
村長笑道:“你父親入柳村時,已然不惑上境,不過受我指點,自願跌境重走不惑之路,因而他自一品入不惑巔峯,也不過只用了十三年罷了。”
寧不凡頓覺詫異,指了指自己,驚呼道:“我自一品巔峯走不惑之路,區區三年便能入不惑!?”
村長看了寧不凡一眼,頷首道:“憑你的資質,若是失魂症好了,路又沒走岔,三年......理應夠了。”
寧不凡驚喜過後,卻又愁眉苦臉起來,“村長爺爺,我快死了。如今,入一品都無望,入什麼不惑上啊!”
村長擡手,清池劍應聲飛來被握在手中。
他細細看着清池劍,看了一會兒,又道:“清池劍、碎星劍、望斷簫、星幡、落日弓、錦斕袈裟,這六樣神物,你覺着哪個厲害些?”
寧不凡摸不着頭腦,還是老實回道:“星幡我沒見過,據說是王十九那廝在洛水城時......對了!”
提及王十九,寧不凡驀然起身,忙大聲道:“王十九爲何被世人遺忘?村長爺爺,你可知道此間緣由?是否有人要暗害於他?他的性命可有危險?”
村長搖了搖頭,緩聲解釋道:“他在走不惑之路,他的這條路比天下任何一個人都要難走。斬人間錨點,融天道輪迴,是他自己的選擇,也是他的大道。這個世上,但凡有着命運脈絡的絲線,已然被他全部斬斷。你若在此時去叨擾他,便是害了他。”
聽到這兒,寧不凡終於舒了口氣,同時也在心中暗自爲王十九感到欣慰,“王十九,能成功嗎?”
村長想了一會兒,笑道:“這小子的天賦數千年罕見,不僅遠勝於你,更勝過咱們村子裏所有人。若是無人攪擾他的修行,大概是能成的。”
村子裏的人,隨便一個都是曾鎮壓整座江湖的無敵者。
而王十九,竟遠遠勝過他們。
這廝......可真厲害啊。
寧不凡心頭的一塊兒大石頭落了下來,自語道:“沒事就行。”
村長將清池劍輕輕一拋,清池劍旋又重回寧不凡腰間。
寧不凡復又坐在雜草堆,輕緩道:“隱世聖地的傳承寶物,若是加上清池劍,攏共有六件寶物,我覺着......還是咱們柳村的清池劍厲害些。不過嘛,如今細細想來,倒不是陳子期雕刻的有多厲害,而是村長爺爺門口的那兩棵樹厲害。”
清池劍其實很醜,雕刻的半殘,說是木劍,其實更像一把燒火棍。
村長搖頭道:“不是六件寶物,而是七件。”
寧不凡輕‘嗯?’一聲,似有不解。
村長隨手撥過身前的雜草,笑道:“子期前些日子,將我門口的另一棵樹,也給砍了,還說什麼,要一攬天上明月,做回人間地仙。”
寧不凡頓覺頭皮發麻,咂嘴道:“這廝......膽子可真夠大啊!”
給他寧不凡十個膽子,他也不敢啊。
沒想到這陳子期,竟敢連砍兩棵,猛,真猛!
村長面色雲淡風輕,倒也不以爲意,“子期這些日子,做完了村裏的農活,估摸着就要出村子,去尋你了。”
“啊?”
寧不凡驀然瞪大雙眼,倒吸了口涼氣。
子期啊子期,看來我還是小瞧你了,你可真是猛士啊。
這如今的江湖,你也敢入?
怕不是剛報上名諱,便要被人一劍砍了?
“要不......讓他緩緩?”寧不凡小心翼翼試探道。
村長看了寧不凡一眼,淡淡道:“沒事兒,他抗揍。料想尋常刀劍之下,也不會輕易殞命。”
寧不凡頓時不敢說話,心中暗自說道。
看來,這連砍兩棵樹的仇,村長爺爺還是記着了。
子期啊,你......你真猛士也!
你的江湖,定會比我這等俗人,要精彩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