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807章 苦命鴛鴦
    夜色越發深沉,在院子裏說話的姑娘們,回了各自的屋子裏歇息。

    寧不凡躺在房樑上,雙手抱臂,在月光的照拂下沉沉睡去。

    其實,在武者步入一品之後,已經超然,不再需要以睡眠來恢復精力,只需靜歇片刻,便能容光煥發。

    境界越是高深的武者,與凡人迥異之處越大,直至武道盡頭——天順地仙,動輒便能移山填海,翻掌之間,便有大造化。

    天順之所以要加上‘地仙’兩個字,便是與凡人劃清了界限。

    抵達這個境界的人,便不再是人,而是地上仙。

    遠古之時,常有資質驚豔的天順武者,一朝悟道,踏天路、過天門,登仙位。

    凡人常說,從人到仙,是一個追尋超脫與自由的過程。

    但......寧不凡從駁雜記憶裏得知,這只是一個遺忘自我的過程。

    並非是悟道者能夠成仙。

    而是真正拋棄、遺忘了自我的人,才能夠成仙。

    古往今來,無數年裏,所有成仙者,皆成了一塊兒沒有任何感情的‘石頭’。

    與其稱此爲悟道,倒不如稱此爲自殺。

    往往越是厲害的天順武者,越是容易在追尋大道的過程中,迷失自我。

    他們的耳畔始終徘徊着大道低語——忘了自己,殺了自己,然後......成仙!

    在柳村裏,強如村長,明明是人間第一天順,卻也要像個凡人一般,日出則躬耕,月出則沉睡,是因爲他在數千年裏,無時無刻不在告訴自己,自己是以人的身份活着。

    仙人從不降世,降世則滅世。

    天順地仙,便是武道之終極,往前一步,唯有死路一條。

    且不說天順,即便是踏足不惑上境的武者,越是實力恐怖之人,便越要向凡人靠攏,否則早晚會在大道的低語聲中,迷失自我。

    尋道之人,道亦尋之。

    恰似你凝視深淵,而深淵將回以凝視。

    你可以去尋大道,卻不能讓大道尋到你。

    否則,便是身死道消。

    再看一品之境,凡人以身融天地,成無垢之體,以此調用天地靈力,不如說是......天地在凡人身上下了印記,以凡人之力,爲其培育靈氣。

    天地是土壤,一品之上的武者便是果實。

    待果實成熟之時,便該吃了。

    紅塵仙曾言,人間的武道,皆走錯了。

    這何止是錯,簡直是大錯特錯。

    在一品之上的武者,若要避免大道追逐,便該留下人間的錨點,時刻提醒自己是一個人。

    切記,不可跨天門,不可成仙人。

    ......

    這一覺,睡得渾渾噩噩。

    當寧不凡醒來時,已是隔日破曉。

    他這才發覺,身上蓋着一層厚實的積雪,大概是昨夜寒氣來了,又下了一場暴雪,否則也不會險些將他整個人埋起來。

    寧不凡伸手撥開面上覆蓋的雪水,將眸子眯開一條縫,瞧見身旁坐着一位恬靜溫柔的漂亮姑娘。

    這姑娘一襲紅裙,膚若凝脂,瞧着面上帶着的狡黠,頗爲靈動可愛。

    她手裏握着一管翠綠短簫,腰佩雙劍,眼眸似水流連,笑意吟吟,“敢問這位雪人,姓甚名誰啊?”

    寧不凡微微一怔,久未出聲,像是個被堆砌而成的雪人。

    他本以爲見到王安琪後,會說很多很多的話,但真正見了面才發現,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思念、內疚、喜悅、膽怯......許多莫名的情緒糾纏在一處,盡皆化成了兩個愚蠢至極的一段話,“姓寧,名鈺,字不凡。”

    王安琪哦了一聲,提起短簫在寧不凡頭上輕輕敲了兩下,戲謔道:“那你可知,我是誰嗎?”

    寧不凡心念微動,一道劍光掠過,下一刻,覆蓋在身上的厚實積雪盡皆消融,化作劍意隱於虛空。

    他起身後,捏了下王安琪的冰涼臉頰,緩聲道:“我的壓寨夫人。”

    王安琪抿嘴道:

    “沒見你時,我總覺着等你從聽雨軒出來後,我定會喜極而泣,然後緊緊抓着你的袍子,死也不撒手,再說許多許多的話。可當我真切見到你後,我卻發現,我的心中只有歡喜,餘下的什麼也沒有了。”

    寧不凡心頭微泛漣漪,輕聲問道:“你何時回來的?”

    王安琪以短簫掃去一大片房樑上的積雪,挨着寧不凡坐下後,沉吟道:

    “約莫......有個把時辰了,我將甲骨關入柴房交由大黃狗看管後,便尋着一品高手的氣息來了後院,尋了半晌卻沒找到人影,後來我才發現,原來你是被雪埋着了。”

    “我撥開雪層,看你睡的正香,便沒有攪擾你,不過......你畢竟也是位一品高手了,怎麼昨夜下了暴雪也不知道,還被埋入雪中,成了個雪人?”

    寧不凡舒了口氣,輕笑道:“若是有人砍我一刀,我大概是能醒來的,不過,有你在我身邊相伴,誰敢砍我?”

    王安琪瞥了寧不凡一眼,罕見的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凝望着寧不凡的眸子。

    方纔還輕鬆愉悅的氣氛,蕩然無存。

    寧不凡被看的有些不自在,猶豫半晌後,硬着頭皮說道:“安琪,我有件事情,要與你......”

    王安琪打斷寧不凡的後話,笑問,“耶魯太白?”

    寧不凡面色微僵,“你......”

    王安琪略微擺手,“我回來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偷摸帶着婉兒溜出院子的王十九。他提着大包小包,動作極爲鬼祟,還咋咋呼呼的招呼了十餘輛馬車,我撥開簾子看了看,那馬車裏面裝的全都是糧食,價值極爲不菲。”

    “我抓着他,還沒問上兩句,他便竹筒倒豆子一般,將你與耶魯太白之間的事情說了出來,他還說什麼,罪過全在他一人之身,讓我不要怪你。”

    寧不凡手心隱隱出汗,“安琪,我......”

    王安琪伸手捂着寧不凡的嘴,頓了一會兒,輕緩道:“我方纔說了,我見你時,心中只有歡喜,我不怪你。”

    說罷了後,她收回手,看向寧不凡,“你說吧。”

    本有千百句辯言的寧不凡,徹底啞口無言。

    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什麼解釋都是蒼白的。

    見寧不凡久不吭聲,王安琪悠悠嘆了口氣,突兀發問,“你要飲酒嗎?”

    寧不凡略微茫然,“什麼?”

    王安琪站起身,輕聲道:“我去給你拿些我親手釀的酒,也是你最愛飲的——春風釀。”

    說罷這話,她轉身看了寧不凡一眼,收回目光後,輕輕躍下房梁。

    寧不凡看着王安琪離去的背影,心中刺痛。

    約莫......半個時辰後。

    王十九緩步走上房梁,他一襲黑袍,立於風雪,順着寧不凡的目光看去,看了半晌,說道:“王安琪,出了城。”

    寧不凡輕緩點頭,“我知道。”

    王十九斟酌片刻,“她......說是去取親手釀的春風釀?”

    寧不凡自嘲笑笑,“大雪遮天,何來春風?”

    三月細雨埋,六月蟬鳴取,這纔是春風釀。

    王安琪從聽雨軒出來送信之時,都是深秋,怎能釀春風?

    王十九挨着寧不凡坐下,問道:“你若御劍,乘風而去,一個時辰內,便可以追上。”

    寧不凡搖了搖頭,目光復雜,長長嘆了口氣,“罷了。”

    不是不追,而是不知道追上該說些什麼。

    言語總是蒼白無力,不如待王安琪冷靜下來,再去請罪。

    更何況......寧不凡要與王安琪共度的,是往後餘生。

    他此去萬京,生死尚且不知,若連生死都無法保下,又談何往後餘生?

    寧不凡按着王十九的肩膀起身,往外走去,“王十九,我如今的處境極其危險,你也看在眼裏。所以啊,她離我越遠,我越是放心。安琪是我心中摯愛,待我......待我將所有的事情全都處理好後,一定會去尋她,哪怕是天涯海角。”

    王十九看着寧不凡漸漸遠去的背影,緩緩搖頭,輕聲自語道:

    “寧鈺啊寧鈺,王安琪說她從未怪過你,這話沒有說謊,她只是想不通,一時氣鬱,這纔要遠走,選擇將所有痛苦藏在心裏。而你呢,偏要逞強,竟也選擇將痛苦藏在心裏,誰也不說。從這一點上看,你們倆確實很般配啊。”

    若是兩人能將心中藏着的話盡皆說出,便不會有什麼隔閡,偏偏這兩人的性子都極爲堅韌,這才走到今日一步。

    真是一對,苦命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