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806章 月光
    斜陽落下,染上大片紅暈的天穹,猶如綻放的一朵朵燦爛的紅花。

    懸壺醫館的後院裏,充斥着年輕女子的歡聲笑語。

    這一路趕來,也算是舟車勞頓,許君略覺疲乏,便早早睡了去。

    寧不凡侍奉孃親歇息後,便孤身來到瓦頂,依靠在房梁,略微擡眉,靜靜看着濃郁的黑暗漸漸吞噬落日紅霞。

    自聽雨軒出來後,他每次看向天穹,總會覺着莫名心悸,而每當這個時候,他腦海中時刻涌來的混亂記憶,也會褪去模糊的面紗。

    他從紅塵仙兩魂中繼承而來的、數千年的駁雜記憶,只在夢中粗略看過一眼,並非區區幾日便可以消融。

    有些時候,他許多從未了解的事情,與人攀談之時,卻能下意識說的出來。

    比如,先前與羨魚談論七魄之時。

    寧不凡本人,並沒有這方面的記憶,但卻在下意識將七魄的去處說的一清二楚,更將劍域內封存的‘鬼、神’兩卷天書給說了出來。

    許多事情,藏在他的腦海深處,無數次牽動他的心扉,撩撥他的情緒,讓他幾乎無法控制自己的言行舉止。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迷失了。

    幸好,王十九開啓提前備好的暗手,將寧不凡從可怕的夢魘中拉了出來。

    不過,該要到來的事情,終究是要來的。

    有些時候,寧不凡偶爾會回憶起與普智的數次談話,總會在捫心自問——我,真的會選擇與人間爲敵,塗炭生靈?

    在寧不凡沒有去聽雨軒之前,對於普智的說法,他向來是嗤之以鼻,但在祭壇龍泉經歷了‘一夢數千載’的事情之後,他卻有些自我懷疑,迷茫起來。

    他清楚的明白,如今的他,已經成了這個人間最不可控的變量,也是最危險的變量。

    這些日子,寧不凡一直在思慮。

    他在想。

    或許......那些人要殺我,真的是一件正義之事?

    或許......我寧不凡,真的不該、也不配活在這個世上?

    夜深人靜,涼風忽來。

    陳子期沿着階梯走上瓦頂,坐在寧不凡身側,輕輕拍了拍寧不凡的肩膀,“你想什麼呢,我來了都看不到?”

    寧不凡回過神來,目中的迷茫漸漸褪去,轉身看向陳子期。

    陳子期一襲白袍,黑髮如瀑,眸光若星辰般璀璨,嘴角掛着淺淺笑意。

    他探出手來,遞給寧不凡一柄木鞘,“幾年不見,你竟消瘦了些,怎麼......在這江湖上,連飯都喫不飽?”

    寧不凡下意識接過劍鞘,細細摩挲......仍是拙劣粗糙。

    他低眉看去,見劍鞘上雕刻的‘陳子期’三個字,搖頭失笑,“這字......可真他孃的醜啊。”

    陳子期翻了個白眼,奚落道:“就你那一手狗刨的玩意兒,也敢說我的字醜?老子寫的這叫神龍貼,你懂個屁!”

    寧不凡嗤笑道:“狗屁神龍,難不成還能換來金銀?”

    陳子期想了一會兒,沉吟道:“這我還真不知道,但我琢磨着......用一副字帖,換個幾枚銅板兒,應該不是問題。”

    仵世子陽府宅門前掛着的那塊兒牌匾,寫的就是神龍貼。

    這字雖未傳誦天下,知者寥寥,卻在燕國的豪門世家的圈子裏,極爲出彩,許多文學大家,更是不遠萬里而來,就爲了一睹牌匾上的字跡,臨摹數百遍後,才堪堪得其幾分神韻。

    在市井坊間,神龍貼自然不值幾個大錢。

    但在富貴人家的圈子裏,即便是臨摹出來的神龍貼,也可以說是一字千金,且有價無市。

    倘若,陳子期就此退隱江湖,賣字畫謀生,這一輩子也足以富貴無憂。

    可惜,寧不凡這廝讀書少,沒甚眼力,愣是瞧不起陳子期寫的字。

    而陳子期畢竟入世時日還短,也瞧不出自個兒寫的字的價值。

    畢竟在他眼裏,連大黃狗抓筆都能隨意寫出來的字,確實沒甚價值可言。

    寧不凡將劍鞘系在腰間,側目道:“還沒問你,出村幹啥來的?”

    陳子期瞥了寧不凡一眼,“村長爺爺說,你在江湖快混不下去了,讓我出來照顧照顧你。”

    寧不凡默然。

    這話確實不錯。

    若無陳子期前往燕國,破了針對王十九的殺局,寧不凡此時......或許仍然躺在聽雨軒的祭壇龍泉。

    收斂思緒後,寧不凡輕輕踹了陳子期一腳,“咱倆兄弟之間,我就不跟你道謝了。”

    陳子期脾氣好,對寧不凡的無恥作態已然習以爲常,隨意拍了拍袍子上的腳印,笑道:

    “我費力救你,是因爲我知道,如果某一日,我淪落到與你同樣的境遇,你也會爲了救我而不顧生死。當然,這都是你我兄弟之間該盡的本分,確實談不上道謝。”

    他語氣稍頓,繼續說道:“不過,我出村最大的目的,並非是爲了尋你,而是尋劍,一柄斷了的劍。”

    寧不凡想起大黃狗脖頸上以劍意爲線、懸掛着的半柄赤紅木劍,心中泛起細微漣漪。

    他只看上一眼,便知道劍主究竟是何人。

    寧不凡輕輕嘆了口氣,目光復雜,“斷都斷了,尋它作甚?”

    陳子期仰面,看向天邊懸掛的一輪彎月,輕聲道:“我爹死了。”

    寧不凡心頭大震,面色瞬間凝結。

    陳子期笑了笑,又道:“以身鑄劍而死。”

    寧不凡想安慰兩句,卻發現向來口齒伶俐的自己,竟是說不出一個字。

    那位每日帶着和善笑意、常常走家串戶的陳富貴。

    竟這般突兀的隨風而去,這無疑是一件沉重且悲涼的事情。

    陳子期沉默半晌,輕緩道:

    “我爹在世時,常常鞭打我,我不覺着痛,可當他走了,無人再鞭打我,我卻覺着痛。誅仙劍,是他這輩子鑄造的最滿意的兵器,可在鑄成此劍之後,他卻什麼也沒有留下,就連給他安置的墳頭,裏面都是空的,我去祭拜之時,都不知道該跪墳,還是......該跪天地?”

    “誅仙劍斷了,他一生的夢想也隨之斷了。若他知道這件事情後,一定會遺憾、會傷心,我不想讓他遺憾,也不想讓他傷心。他......可是我爹啊。”

    陳子期深深呼出口氣,悄然擦去眼角泛起的水霧,笑道:“於是,我就出村了。”

    寧不凡伸出手,輕輕拍了拍陳子期的肩膀,什麼話也沒有說。

    兩人靜默無言,擡眉看着天上明月。

    不消片刻,陳子期忽而起身,躍下房梁,“不看了。”

    寧不凡看着陳子期的背影,輕輕搖頭。

    今日的月光,怎麼越看越覺着冷清?

    直教人......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