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867章 君子論跡
    又十餘日,春風晃眼。

    天風國,秦嶺。

    上庸城,暮色將至。

    城東天橋下,有位衣衫襤褸、手持破幡的稚嫩少年,盤膝坐地,目光緊緊盯着街上稀疏過往的行人。

    少年瞧着不過十五六歲,像是位小乞兒,不過與尋常的小乞兒有些不同,主要是他手中那一杆破幡上,有‘逆天改命’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過於顯眼,就差將‘我是江湖騙子’這六個字刻在臉上了。

    “小胖,今日騙了幾個人啊?”

    遠處,走來一位黑袍玉面的俊俏少年,腰間繫着兩卷書,模樣瞧着要比這小乞兒大一些,約莫有十六七歲左右。

    被稱作小胖的小乞兒,臉上露出一抹苦澀笑意,“政哥,我是算命,不是騙人,而且,小胖是我的小名,你還是喚我王二十吧。”

    王二十,天機閣第二十代入世行走,三品初境。

    天機閣傳承的,皆是玄妙道法,未至一品,便無法調用天地之力,自然無法將道法使出威力。

    因此,天機閣的弟子,即便抵達二品巔峯,拳腳之力也比不上一個三品武夫。

    當年,王十九在洛水城算命那幾年,也是無奈的很。

    人家的二品,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了,還能去當個護院、勉強算個餬口的營生,好歹餓不着,可天機閣的二品巔峯,卻只能憑藉口舌之利,招搖撞騙。

    王二十雖有三品初境,在這小小的上庸城,也算是個高手,卻也只能淪落到王十九當年的境遇。

    而被稱作‘政哥’的少年,便是從江南郡一路走來的趙政。

    前些日子,趙政跟隨李三一道過路此地,恰好瞧見王二十被人堵在天橋底下毒打,於是便想起了幾個月前自己的遭遇,心生憐惜,便出手相救,於是兩人便成了友人。

    ‘啪嗒。’

    趙政將幾兩碎銀丟在案子上,笑道:“買一卦。”

    王二十瞧見碎銀,眸子微亮,卻又猶豫起來,輕輕嘆了口氣,“算了,我不騙朋友。”

    趙政聞言,頓覺好笑,搬來個殘破椅子坐下,“你都覺着自己是在騙人,自然攬不來生意。還有,你總是說什麼三兩銀子,就能逆天改命,這話誰聽了,都會覺着你是個瘋子,自然不敢找你。”

    王二十撓了撓頭,無奈道:“師父說,這是祖上傳下來的規矩,關乎因果之道,因而只能收三兩,多了得退回去。政哥,你不是一直跟着李三先生求學嗎,他可是知道好多事情,比我師父還要博學,你若得閒,便幫我問問他,這‘因果’二字究竟是個什麼意思,我思來想去,也是想不明白。”

    “這事兒不用問先生,我現在就能告訴你,”趙政沉吟片刻,擡手便是‘啪!’的一聲,一巴掌蓋在王二十頭上,清脆響亮。

    王二十愣神,有些委屈,“說話就說話,你打我幹啥?”

    趙政板着臉,說道:“我無緣無故打了你,這便是因。”

    他再指了指案子上那三兩碎銀,一本正經道:“打了你後,我心中有愧,給你些許銀錢,略作彌補,我心稍安,而你也消了氣,這便是果。”

    能將欺負老實人說成是‘因果’,怕也只有他了。

    不過,話雖說的直白,卻也並非沒有道理,最起碼......王二十覺着,這一巴掌捱得確實值了。

    畢竟,對一個餓的前胸貼後背的人來說,什麼臉面啊、尊嚴啊,那都無足重要,銀錢能換炊餅,這纔是最實在的。

    一炷香後。

    王二十喫着剛剛買來的熱炊餅,心中對於大道的理解,陡然上了一個臺階,本是三品初境,吃了個炊餅後,竟抵達了三品上境,只差一步,便能窺見二品門檻。

    可這些對他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炊餅......真他孃的香啊!

    趙政面上帶着淡淡笑意,看着王二十喫的狼吞虎嚥,笑道:“再過上半個時辰,你收攤之後,隨我去一趟琳琅學堂,先生要見你。”

    琳琅學堂,是上庸城最大的學府,學子大多是富貴人家的小少爺。

    幾日前,李三來到上庸城,憑藉過人的學識,折服了琳琅學堂的所有教書先生,之後便帶着趙政住在學堂,偶爾教書。

    王二十停下手中動作,疑惑道:“見我?”

    趙政點了點頭,“先生說你前些日子,捱打卻不還手的模樣,頗有謙謙君子之氣、可謂是寵辱不驚。於是,便想再見你一眼。”

    王二十臉色頓時垮下,苦笑道:“我哪是不還手啊,我是不敢啊,人家七八個人,我哪裏打得過?什麼寵辱不驚,我是被打多了,也就習慣了。”

    這話分明是慘烈至極,卻實在有些好笑。

    在天橋底下算命,搶了人家的生意,總會引來地頭蛇的欺負,這是常事。

    即便不搶生意,初來乍到,也得喫個下馬威,這就是下九門的江湖道理。

    沒有些許傍身之力,江湖上摸爬滾打,着實有些不易。

    趙政輕笑道:“先生常說,君子論跡、不論心。”

    論心,世間無君子。

    ......

    “這茶名爲不夜侯,有個名爲李洪成的學子,天資聰穎,是上庸城知府的三公子,他盜了父親要送給秦嶺郡守的茶,送給我的。我飲過後,覺着不錯,敢請寧兄品鑑一二?”

    琳琅學堂。

    寧不凡與李三思對坐,一襲青衫、一襲白袍。

    寧不凡端起茶碗,低眉看着清冽茶水,笑道:“盜茶贈師,有些意思。不過......雖是學生一片心意,但總是沾了‘盜’之一字,你爲何不教他道理,讓他知曉盜竊之舉,並非善事?”

    李三思緩緩搖頭,說道:

    “他盜茶之後,我若不收,與他講道理,他只能將茶還回去。如此一來,這件事情便像是不曾發生過,而我講過的道理他也會漸漸忘卻。但,他確實有過盜竊之舉,若不受到責罰,如何能讓他悔過?”

    “我收了這茶,再以茶待客,這事情自然會傳到他父親的耳朵裏,於是他的父親自然會責罰他,唯有如此,他才能記下此事,長久不忘。”

    寧不凡點了點頭,抿了口茶水,“你曾說過,君子論跡。”

    李三思淡淡笑道:“對世人而言,論跡便可。對我而言,論心。”

    這話裏,藏着大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