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878章 相國季(下)
    櫟陽郡東邊,有一處僻靜幽深的小街,名爲‘當陽’。

    這條街上有一座名爲‘三竹屋’的學堂,三竹屋雖不是櫟陽郡最好的學堂,卻是整個櫟陽郡最有富貴之氣的學堂,許多官宦、富商、世家的子嗣,皆在此處求學。

    因此,‘當陽街、三竹屋’很出名,在櫟陽郡幾乎無人不知。

    所謂的‘樓外樓’,實際上並非閣樓的名稱,而是三竹屋後院、教書先生的落腳之地。

    這些自命清高的文人,爲了彰顯自身的與衆不同,便將自個兒住着的後花園,起了個山外山、樓外樓的名諱,以此告訴世人,自個兒居於市井卻心懷淡泊。

    當然......淡泊與否,其實也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

    總歸,這樓外樓的名聲,隨着三竹屋的名聲,漸漸傳遍了整座櫟陽郡,不少文人都覺着,這裏是一處不沾染人間煙火氣的神仙地方。

    事實上,也差不太多。

    樓外樓雖只佔地十畝,卻也有山有水、算的上是曲徑通幽,廊臺回亭彎彎繞繞,坐落於密林,像是一條蜿蜒曲折的遊蛇,小獸飛鳥穿梭溪畔,一片生機勃勃。

    倘若身入此間,仿似邁步幽谷,便覺心曠神怡。

    月光悄然,劃過眼簾。

    ‘樓外樓’最幽深之地,坐落着一處高達數十丈、直插雲深的高臺,這是去年中秋時候,書院出資修建的好去處。

    自從這座高臺修建之後,凡是逢得圓月,便有不少清閒人提着一壺酒、或是拿着一件琴,一道聯袂而上,舉杯邀月,論幾篇上好詩文,彈幾個素雅琴音。

    今夜,月光不錯,高臺大宴,酒水正酣。

    宴席上,一位姓‘季’的老先生,只是含笑看着眼前一幕幕,時而舉杯對飲、時而拍案讚歎,按着道理,每一位參加宴席的文人,都得寫上一篇詩文,供人傳閱,而閱覽之人,則要作出犀利點評,當然,爲了自己的詩文能被旁人讚歎兩聲,無論旁人寫的多麼狗屁不通,看詩之人,都得昧着良心讚歎兩句。

    自古文人相輕,可在此時,卻又相重。

    於是乎,許多教書先生在高臺上對着皎潔月光聊發輕狂、無愁強愁,作出了一副哀怨相,寫出了許多稱不得好、卻能被稱爲‘高雅’的詩句。

    只是,這位姓季的老先生,卻沒有絲毫動筆的意思,只是淡淡笑着,點評手中流傳的一篇篇詩文,當然,他的點評其實也就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好’字。

    酒盡人酣,守着高臺的侍從、小心翼翼的扶着醉酒的先生們一一走下臺階,待最後一位醉酒之人走了後,高臺上便只餘下、依然清醒的季老先生一人。

    他掃了眼狼藉一片的高臺、以及散落滿地的‘好詩文’,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時,一位身手矯健的侍衛悄然走上高臺,走近幾步後,躬身行了一禮,說道:“季相,夜深了。”

    原來,這位姓季的老先生,正是北滄國權勢滔天的相國季,可令人疑惑的是,他怎麼竟成了三竹屋的教書先生。

    季君飲了口酒,問道:“良安城之事,處置的如何了?”

    侍衛沉吟道:“半個時辰前,屬下收到孫大人派人傳來的消息稱,咱們的六位一品高手,正押着大盜聞十里往這邊走,按着腳程......他們今夜便可抵達櫟陽郡。”

    季君放下酒杯,皺眉道:

    “聞十里實力高強,身法超絕,相府供養的一品高手圍剿數次,卻連他的衣袖都沒有摸到。老夫本以爲,這流竄數月的聞十里,早已逃出北滄國。卻不想......今日竟傳來他被抓獲的消息,抓他之人的身份,你們可探查清楚了?”

    聞十里是一品巔峯高手,縱然實力不成,但身法卻是一流,可謂是天下少有,能抓他之人,整個天下也是屈指可數。

    相對於聞十里,季君更想摸清楚抓聞十里的人,究竟是誰。

    侍衛想了一會兒,回道:“據說,抓了聞十里的是個年輕的白袍男子,名爲秦天。此人斗笠遮面,瞧不清模樣,但見過之人都說,此人氣質不俗。”

    說着,他從袖中拿出一卷畫布,遞了出去,“季相請看,這是孫大人派人送來的、那位白袍斗笠人的畫像。”

    季君點了點頭,伸手接過,瞥了眼桌案上擺着的酒壺,拿起輕輕搖晃,吩咐道:“先去打些酒來。”

    侍衛聞言,拱手退去,“屬下遵命。”

    季君放下空酒壺,兩手握着畫布,展開後細細觀摩,旋即皺起眉頭,“嗯?這是......”

    不知爲何,他覺着畫中這人,有些莫名眼熟,似乎曾經看過與之相似的畫像。

    正當此時,涼風拂面。

    季君擡眉看去,卻見一位白袍斗笠的年輕男子,踩着流淌成了溪流的月光,飄然落在高臺。

    季君微微眯起眸子,將畫布舉至身前,與緩步走來的男子比對一番,竟是絲毫無差。

    畫中人,天上來。

    寧不凡迎着季君的方向,行了個遊俠兒的見面禮,拱手笑道:“這位老先生,便是相國季?”

    季君見到這一幕,面色不變,捲起畫像,不鹹不淡的說道:“閣下,爲何知曉老夫身處此地?”

    按理說,知道他在三竹屋教書的人,整個櫟陽郡一掌便能數的過來。

    季君這第一問,沒有問面前之人的來意,反而問了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分明是在拖延時間。

    寧不凡看破,倒也未戳破,反而尋了張椅子坐下,淡淡道:“櫟陽郡來了位姓季的相國大人,同一日,三竹屋來了位姓季的教書先生。”

    “於是,有心之人自然會探查一番,譬如......花上百金買通這三竹屋裏面那些個自命清高、兩袖清風、不染塵埃的、自稱高雅的教書先生。不需要他們做什麼,只需要讓他們畫上一副季老先生的畫像,送出來便成。”

    區區百金,便可將當朝相國、自以爲極爲隱蔽的行蹤,給暴露出來。

    聽到這兒,季君輕輕嘆了口氣,“人心不古。”

    寧不凡略微擺手,笑道:“古人,或許也會常說這四個字。”

    說完這話,寧不凡隨手從地上撿了張寫滿詩文的絲絹,看了一會兒,誦唸出聲,“白玉如銀,清風拂林。酒酣時、須得滿飲此樽。暮靄蒙陰,星穹染鬢。蜉蝣志、敢笑鴻鵠幾分。”

    他念完後,又皺眉道:“這是什麼狗屁不通的東西?”

    季君聞言,伸手撫須,緩聲道:“在這十八篇詩文裏,已是最通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