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命運賜予我們的懲戒。
而命運這個壞東西，它對我們的虧欠，往往會在不經意間賜下饋贈。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即便山高水闊、日月更易，該重逢的人，也總是會重逢。
這纔有了，‘驀然回首、燈火闌珊’的驚喜。
滿眼，皆是你。
......
王安琪收起短簫，望着寧不凡，柔聲道：
“我走出柳村後，便回了聽雨軒，我們的女兒，名喚寧小小，眉眼像我，鼻脣像你，老祖宗說了，小小長大後，定然出落得比我好看。”
寧不凡倚在窗臺，欲言又止，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個字，“好。”
王安琪啞然失笑，“村長對我說過，只要你的錨點立下，隨着時間的流逝，你身上的詛咒會慢慢穩定下來，再也不會睡一覺便忘了昨日，可這都大半年過去了，你怎麼還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
寧不凡想了一會兒，說道：“我在柳樹下睡了一覺，做了兩個夢。”
王安琪沉吟道：“什麼時候睡去的？”
寧不凡如實回道：“你走之後。”
王安琪追問道：“什麼時候醒來的？”
寧不凡輕聲回話，“你來之前。”
王安琪踱了幾步，伸出一手，“你的劍鞘呢，拿給我看看。”
她明明記得，寧不凡將記憶全藏入了劍鞘裏。
寧不凡將清池劍連帶劍鞘輕輕拋給王安琪。
王安琪接過後，細細探查，卻發覺劍鞘裏那些以劍意刻下的文字盡皆不見蹤跡，有些疑惑。
這件清池劍鞘，是寧不凡隨身攜帶之物，能夠抹去這些文字的，便只有他自己了。
可他......爲何要抹去這些文字呢？
王安琪心裏有了幾分猜測，沉默少許，忽然說道：
“我走出聽雨軒後，本想去柳村尋你，但剛過路東海，便被西荊樓的人攔下前路，司涯要見我。於是，我去了趟萬京城，將你身上發生的事情盡皆告訴了司涯，他卻與我說——爲天下蒼生，請忘了寧鈺。”
寧不凡微微皺眉，這司涯......不是什麼好東西啊。
王安琪將額面被風吹亂的青絲往後撥去，繼續道：
“他還說，忘了人間的寧鈺，便不再是謫仙，而是將要復甦的紅塵仙。匯聚三魂七魄已然是大勢所趨，無人能夠更易，故事的結局已然註定，而我王安琪......卻是那個唯一的變數。我如果不去尋你，所有事情都會按着那些大人物的安排發展。”
寧不凡問道：“你如果不來尋我，故事會如何發展？”
王安琪走前幾步，略微仰面，望着寧不凡，輕聲道：
“爲了將我留下，司涯將一切都告訴我了。”
“燕國江湖之亂局，是他們親手設下的亂局。只要你走到萬京城，便會從司涯口中得知李三思之死的真相。你會爲他復仇而走向燕國，會以輪迴之主的名號，號令天下武者一道攻伐燕國江湖，你會在他們的安排下，一步步的成爲整座江湖的主子，一步步的成爲‘以護衛天下爲己任’的大好人。然後......”
“在人間有難之時，不惜捨棄性命也要融入三魂七魄，護衛人間。瞧瞧，這是多麼精緻有趣的劇本啊，他們將你當成了個戲子，可憐又好笑的戲子。甚至......他們還會安排一個個爲你而死的江湖人，以此奠定你的責任感，以此讓你扛起他們的江湖與正義。”
王安琪輕聲道：“你走到萬京的那一刻，便會亂。”
寧不凡兩手交叉，繼續問道：“我聽趙政說，李三思是爲了中興儒門纔會死的，這件事情裏面......有陰謀？”
王安琪抿嘴，輕聲道：
“能夠悟透三卷天書的人不多，但泱泱天下，總是會有那麼幾個，知行門的那些個先生們，便可以作合適的人選。儒門中興是大勢所趨，但中興儒門的人選，卻是他們一手選出來的。若是隻爲重續儒門，早幾十年儒門便興盛了。”
“他們選擇讓李三思成爲聖人，僅僅是因爲，李三思是你的結拜兄弟。他們要讓你看到，願意舍死爲生的大風流。他們要讓你也成爲這樣的人。他們要讓你身邊的人一個個爲了人間死去，換來你的熱血激盪。”
寧不凡低眉，閉目輕語，“他們？”
他忽然想起，數年前寧立走出柳村之前，將三卷天書輕輕放在他的手裏。
故事，像是從那一刻，便悄然開始。
於是，這個‘他們’，便很好猜了。
王安琪落下一行清淚，哽咽道：
“你可以爲了人間而死，但你不能在旁人的安排下，成爲爲了人間而死的人。我們活在這個世上，最重要的便是自由，我們要有屬於自己的選擇，要有屬於自己的人生，哪怕做出了錯事，也是我們的選擇、我們該去承擔的代價。”
“我們走吧，不要再待在江湖，去哪裏都行，最好是去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那裏沒有什麼天機榜首，也沒有什麼聽雨軒入世行走。我們可以像普通的百姓一樣，平凡的活着，平凡的死去，忘了所有人與所有事，過着屬於自己的生活，好嗎？”
在月光下，王安琪朝寧不凡走來，伸出了一隻手。
寧不凡輕輕握起王安琪的手，沒有絲毫猶豫，脫口而出道：“好。”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泱泱天下，不知去處。他只知道，只要有她的陪伴，天下泱泱，皆是去處。
王安琪緊緊抱着寧不凡，千種相思匯聚成萬般柔情，心中感動，正要說話，卻忽然看到牀榻上有位鼾聲如雷的年輕女子，面色瞬間冷了下來，猛然將寧不凡推開，指着牀榻上的女子，咬牙切齒道：
“她！是！誰！”
寧不凡也是一愣，下意識回道：“她是......小龍人。”
‘啪！’
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刮子，給寧不凡打懵了。
王安琪將清池劍連帶劍鞘狠狠往寧不凡懷裏摔去，轉身就往外走，“我看錯你了！”
寧不凡匆忙將清池劍往屋子裏一丟，趕忙追趕，大聲道：“她不是小龍人，她是拓跋蓉，也喚作雪山女俠，今年十六歲！誤會，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解釋啊！”
兩道虹光，一前一後，越過雲霧，疾馳而去。
‘啪嗒！’
一聲輕響，清池劍與劍鞘摔落在桌案上，木劍出鞘，劃過一道劍光，在桌案上刻下寥寥數字，劍光漸漸熄滅。
只見，桌案上赫然顯露着歪歪扭扭四個大字——此去經年。
可憐的拓跋蓉，一覺醒來之後，定然會抱頭痛哭——主人不要我了，去不了萬京了，吃不了鳥肉了！
最悲傷的，自然是第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