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一年前，當孫乾將那滴‘詛咒之血’落向王安琪之時，寧不凡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驚慌與恐懼。
從那時起，他便認定，王安琪是他的軟肋。
直到今日，寧不凡才驀然發覺......他錯了，大錯特錯。
王姑娘從來都不是他的軟肋，而是他的鎧甲，一件水火不侵的鎧甲。
只要有這件鎧甲傍身，他便什麼都不怕了，即便天塌地陷、日月崩毀，他也敢迎面而上、無所畏懼。
月光朦朧，風雪飄搖。
寧不凡握起王安琪冰涼的小手，終於袒露心扉，輕聲道：
“自從我醒來之後，身體便開始腐朽，隨着時間的流逝，腐朽的越發厲害。到了今日，我像是半步邁入墳墓的老人，枯槁乾涸、舉步維艱。渾身上下每一寸血肉與骨骼，都在不斷撕裂，然後......復原。”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還能夠忍受多久，或許三五日，或許十餘日。我只知道，若是不能儘快抑制痛苦的話，便只剩下兩條路可以走——要麼死去，要麼發瘋。”
“相對於成爲一個瘋子，我更願意坦然領死，不過......我還想多陪陪你，不想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去。”
他望着王安琪的好看眸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向她求助，“你能把我......變成竹子嗎？”
王安琪斂起寬袖，將寧不凡額面滲出的細密汗水小心擦拭乾淨，語氣帶着三分埋怨七分憐惜，“人只能變成傻子，哪裏能變成竹子？”
說完這句話後，她便低下頭去，背過身子，不着痕跡的將眼角水霧擦去。
寧不凡大致明白了王安琪話裏的意思。
他沉默了很久，輕輕嘆了口氣，“也好。”
萬物生靈之所以能夠感到疼痛，不是因爲真靈孕育出了魂魄，而是因爲魂魄孕育出了‘意識’。
意識，是駕馭身體的工具。
植物與人和牲畜最大的區別，便在於人和牲畜擁有意識。
若要剝離一個人的肉身感知，有許多個方法，其中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就是以祕法攪碎這個人的魂魄，讓這個人的意識陷入混沌與迷惘，從而陷入昏厥，成爲如同植物一般的人。
真靈受損的蕭晨與江楓，便是這個狀態。
憑藉王安琪的實力，無法對寧不凡的神魂造成損傷，但她是聽雨軒的弟子。
聽雨軒傳承——琴、棋、書、畫、醫、毒。
有一種無色無味的毒，名爲寒魄，在天下十大奇毒裏，排行第九，身染此毒者，魂魄凝結，徹骨冰寒，身子卻會散發驚人熱量，人的意識也會陷入停滯與混沌的狀態，不知生，不知死。
這種奇毒，殺不死寧不凡，卻能讓他的思緒陷入停滯。
得幸於神鳳之體，寧不凡並不會像凡人一樣陷入昏厥，他只會變成一個傻子。
令人感慨的是，真沒想到......當初寧不凡用在皇后娘娘身上的毒物，竟要回到他自己的身上。
瘋子與傻子之間，選擇後者，其實也是一種相當不錯的抉擇。
寧不凡忽然想到，他爲自己選擇的江湖名號，正是——愚者。
破天荒的，他竟然起了調侃的心思，對王安琪笑了笑，說道：
“這個世上的聰明人活得都太累了。有的時候，無知些、愚蠢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王安琪抿了抿嘴，面上露出一絲難看的笑意。
都到了這個時候，她實在提不起說笑的心思。
大多時候，都是寧不凡在說，王安琪在聽，直到飛雪停歇，直到月光隱沒，直到旭日東昇。
暖陽悄然遞來柔光。
王安琪摸出早已備好的瓷瓶，遞給寧不凡，溫聲道：“夫君，該吃藥了。”
聽到這句話，寧不凡在心裏嘆了口氣，有些無奈。
這一幕......怎麼就這麼古怪呢。
王安琪緊接着又添了句，“吃了就不疼了。”
寧不凡點了點頭，接過瓷瓶後倒也沒有猶豫，當作飲酒一般，一飲而盡，喝完之後竟還咂了咂嘴，有些意猶未盡。
冰魄奇毒雖是無色無味，不過要真說起來......還是帶些甘甜的，微微泛寒，像是清澈乾淨的山泉水。
王安琪望着寧不凡，急忙發問，“你感覺......怎麼樣？”
寧不凡微微愣神，沉吟少許，認真道：“怎麼說呢，嗯......味道還是不錯的，還有嗎，再給我來點兒。”
“......”
王安琪有些傻眼，這數千年來，還是頭一次有人對冰魄奇毒如此評價的。
她將寧不凡手裏的瓷瓶拿來，看了一會兒，皺眉道：
“不對啊......我爲了讓此藥對你生效，還有意加多了幾倍劑量，按理說，當場便該發作纔是。”
寧不凡正要說話，腦海卻忽然傳來一陣嗡鳴，隨之而來的是濃濃的睏倦，沒過多久，他的目光漸漸變得模糊，連身子都開始左搖右晃。
彷彿在一瞬間，他便被剝離出人間，跌落無盡寒冷的深淵，而身軀各處時刻傳來的刺痛，也在漸漸消退，唯一能夠察覺到的，便是酥麻。
這個感覺相當奇妙，也很令人畏懼。
他明明睜着眼，卻什麼都看不到，只能聽到一聲又一聲從無盡高空傳來的焦急嗓音。
“寧鈺！”
“寧鈺！”
慢慢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弱不可聞。
正當寧不凡陷入迷惘茫然之時，卻感覺到一股久違的溫暖，這是......一個溫柔女子的輕擁。
於是，寧不凡便不再害怕，輕輕笑了起來。
真實的情形是。
寧不凡吃了藥後，目光呆滯愣了好一會兒，任憑王安琪怎麼呼喚，都無動於衷。然後，他忽然往院子裏一頭栽倒，王安琪趕忙躍下瓦頂，將寧不凡抱在懷裏，緊緊護着。
然後，寧不凡便咧着嘴傻笑起來，“呵呵呵呵。”
王安琪鼻頭微酸，攙着寧不凡走入屋子，將寧不凡放在牀榻上，再坐在塌前，望着寧不凡的眸子，輕喚道：“夫君，你身體還疼嗎？你還......認得我嗎？”
寧不凡皺眉思索，可他的思緒幾乎陷入停滯，任憑如何絞盡腦汁，都無法認知到這個問題的含義，自然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王安琪心裏越來越難過，也越來越酸澀，緩緩趴在案頭，低聲抽泣。
瞧見這一幕，寧不凡心疼的厲害，面色有些慌亂，伸手胡亂的將王安琪臉上的淚水擦拭，緩聲道：“你......不要哭。”
他的嗓音有些嘶啞，語氣卻極爲堅定。
王安琪擡起模糊淚眼，長久壓抑的情緒終於崩潰，藏匿在心底最深處的悲意，忽然宣泄而出，嚎啕大哭起來。
她真的很想問一問這該死的老天爺——我這一生，分明沒有做過任何錯事，爲什麼要這樣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