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馬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他雖然無法理解寧不凡話裏藏着的深意,但他隱約覺察到,這句話足夠讓他細細品味,受用半生。
這時,王安琪提着一堆以藤蔓纏起的竹子走來。
這些竹子上覆着的細雪被仔細擦去,每一條竹子皆被劈成了細韌竹條,她解開藤蔓往山坡上輕輕一丟,無數竹條嘩嘩落在寧不凡腳下。
寧不凡拾起兩根長長的細韌竹條,左右看了看,點頭道:“倒是心細。”
渾圓的竹子需得砍成長短相差不大的竹條才能編制,眼下倒是省了功夫。
王安琪拍了拍手,走到寧不凡身旁坐下,看向山坡下的小胖子,打趣道:“怎麼,你也想要竹椅?”
先前,寧不凡送了一張竹椅給牛狗權作答謝。
按理說,這竹椅也不算是什麼稀罕物件兒,偏偏頗受村裏的孩童喜愛,好幾個流着鼻涕的孩子哭着喊着也要一張竹椅。
牛馬搖了搖頭,“我不要,竹子會疼的。”
王安琪眨了眨眼,故作疑惑的問道:“竹子爲何會疼呢?”
牛馬伸出一隻小胖手,理所應當道:“拿刀在我手上刮一下,破了皮肉我就會覺着疼,拿刀砍竹子,竹子肯定也覺着很疼。”
王安琪走下山坡,輕輕揉了揉牛馬的頭,抿嘴笑道:“你覺着疼痛,是因爲你有五感六覺,竹子可沒有這些感覺。所以啊,就算將它砍倒,它也不會疼的,知道了嗎?”
牛馬又是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心中默道,上仙說出的話,果然深奧難解。
寧不凡忽然停下手中的動作,擡眉看了王安琪一眼。
他有些懷疑,王安琪的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
因爲,這句話很好的解釋出他如今陷入的困境。
人之所以能夠感受到疼痛,不是比竹子多了些智慧,而是因爲人有五感六覺,若是......能夠封閉五感,阻斷六覺,便可以消解疼痛,以一種另類的方法去消解詛咒的侵蝕。
雖然,這不是最好的方法,也無法根治詛咒,但在眼下,或許是唯一可行的方法。
如果說,王安琪的這句話真的是在暗中提點寧不凡,那麼......她便什麼都知道,卻裝作不知道,以大智若愚的面貌,扮演着一位溫婉賢良的妻子。
這是相當可怕的城府。
寧不凡面色不變,緩緩低眉下去,繼續編制竹籃,在他模糊不清的記憶裏,那個憨傻可愛的王安琪,似乎越走越遠。
這沒有什麼不好,每個人都在變。
王安琪揉了揉牛馬的頭,笑道:“好了,回去吧。”
牛馬點了點頭,一路小跑回到院子,瞧見了面帶徵詢之色的爺爺。
他將自己與上仙的交談告訴了爺爺。
然後......捱了一頓打。
因爲,上仙問他長大後想做什麼的時候,他說了很沒有志氣的話,沒有抓住仙緣。
牛狗拿着木棍一下又一下抽着牛馬的後背,雖然氣的咬牙切齒,卻也沒用出多少氣力,惱道:“孺子,不可教也!”
牛馬撓了撓頭,有句話他是不敢對爺爺說的——當個將軍或是豪俠,若是真的有趣的話,兩位上仙爲何還要來到這個村子?
......
寧不凡將編制好的竹籃遞給王安琪,然後摸出腰間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口,隨意問道:“來到這個村子的第一日,你勸我戒酒,可自那日之後,你便再也沒有勸過我,爲什麼?”
王安琪拿起竹籃,左右打量,輕聲道:
“幾年前,我在萬京城見過一位斬斷右臂以刀破境的男子,他名喚不染。他爲了保護柳思思與柳凝兒,不惜以身死爲代價向成百上千的精銳將士落下‘皆滅’。”
“那一刀,殺了很多人,這些人裏也包括他自己。我聽到他臨死前自言自語,他說......江湖沒什麼意思,只有酒有意思。”
“寧鈺,我已經拿走了你的江湖,怎麼還敢拿走你的酒壺?”
寧不凡緩緩起身,往村子的方向走去,“他說的對。”
王安琪望着寧不凡的背影,目光有些複雜,一閃即逝,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
很快,涼月躍然枝頭,飛雪呼嘯。
寧不凡坐在屋檐上,望着月亮,一邊飲酒,一邊在想,該如何將自己變成一根竹子。
今日王安琪的話說的不錯,人與竹子的差別只在於五感六覺。
寧不凡可以調用劍意封閉六覺(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味覺、知覺),卻無法封閉五感。
感情是智慧的承載體,也是人與牲畜的最大區別。
爲了緩解疼痛,若是連感情都選擇摒棄,那豈不是成了個牲畜?
正當寧不凡皺眉苦思之時,王安琪悄然走上屋檐,坐在寧不凡身旁,沒有說話,只是陪伴。
寧不凡瞥了王安琪一眼,終於不再隱藏心思,直截了當的問道:“你知道我身上發生的一切?”
王安琪沉默少許,輕輕頷首,“你隨我來到這個村子,已經有二十多日了。每天夜裏,你睡在我身旁,卻只是閉上眼睛,從未睡去。我第一日就發覺了,那時我在想,爲什麼你要裝睡,想了幾日,我想明白了......你並非不願沉睡,而是因爲詛咒在侵蝕你的血肉,痛得無法入睡,對嗎?”
寧不凡飲了口酒,“既然你早就知道了,爲什麼要隱瞞心意?”
問出這話後,他便覺着這個問題有些好笑。
一個犯錯的人在問另一個犯錯的人,你爲什麼要犯錯。
於是,寧不凡立馬尷尬的解釋道:“我不跟你說我的情形,是怕你憂慮。畢竟,你總是喜歡將錯往自己的身上攬,我可不想再瞧見你自責又傷心的模樣,不好看。”
王安琪目光帶着懷緬,依靠在寧不凡的肩頭,柔聲道:
“很早以前,我跟你說過,只要是你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我都不會知道。這句話你忘了,但是我卻沒有忘。我不是在隱瞞心意,我只是在等,在等你與我說出真相,你若是不與我說選擇自己承受苦痛,我便會將這件事情藏在心裏最深處,永遠不會拆穿你的謊言。”
寧不凡心頭微微泛起波瀾,舉起酒壺對着明月輕輕一碰,輕聲感慨道:“寧鈺啊寧鈺,你這一生的運氣,怕是用盡了。”
這個從柳村走出來的寧小子,運氣怎麼就這麼好,怎麼就能遇見這麼善解人意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