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
事實上,富貴者生來富貴,貧苦者生來貧苦,而大多數的‘天降大任’,皆是由富貴者收取,大多數的‘勞餓乏亂’皆是由貧苦者來承擔。當然會有極少數的大毅力者,沿着一層層階梯走向富貴,但這並不能證實所謂的‘天降大任’,是由‘勞餓乏亂’鋪就而成的道路。
這世上最愚蠢的,只有兩件事,一個是給年輕人講道理,另一個是聽成功者說過往。
寧不凡閉上眼睛,面色有些蒼白,額面滲出細密汗水。
他此時能感受到的,只有四面八方不斷襲來的劇烈痛楚,並不覺着這是蒼天給他的磨礪,心中對天降大任之類的說法更是嗤之以鼻。
如果天上一定要降一點東西的話,大概是來滅殺他的神雷。
且不提他的身份,只說他修行的天人劍道,就已經足夠讓天道降下責罰。
詛咒,該如何消解?
這段時間,寧不凡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事實上,從他在柳村大夢初醒的那一刻,便開始思索,可惜,即便憑藉過人的智慧,也並沒有想出任何方法。
詛咒之力,侵蝕神魂與血肉。
先前,村長以王安琪爲錨點,將寧不凡牢牢鎖在人間,詛咒便再也無法侵蝕他的神魂。不過......錨點卻無法阻斷詛咒侵蝕寧不凡的血肉。
好消息是,詛咒確實殺不死他。
壞消息是,詛咒讓他生不如死。
這種痛苦,或許天底下大多數人都無法忍受,毅力差些的,大概早就拔劍抹了脖子。
說到抹脖子......
在確認自己束手無策之後,寧不凡也確實認真想了一會兒,關於‘要不要抹了脖子’這個問題。
可他僅存的理智告訴他,殺死自己無疑是天底下最懦弱的事情,即便下了地獄也得遭油鍋去炸......是了,這世上可沒什麼地獄,人死之後,真靈會歸於天道,無數年後再轉世人間。好啊,太好了,不說轉世他都險些忘了,自個兒還沒有真靈,死了就真是死了,煙消雲散、連渣都不剩。
很難想象,他竟然還有閒心腹誹。
“上......上仙,我是牛狗的孫兒,名喚牛馬。”
忽然,一個微微顫動的嗓音傳來。
寧不凡緩緩睜開雙眸,低眉看去,方纔說話的,是一個低矮黝黑的小胖子,說小胖子或許有些過分,該說他是小男孩,這個小男孩面容稍顯稚嫩,瞧着十一二歲左右,眸光明亮,帶着憧憬。
村裏頭的老人,大都給自己的子嗣起糟踐名字,說是賤名好養活,什麼李狗蛋、張王八、王騎豬......多不勝數。
這位小男孩的爺爺牛狗,便是那位跪在王安琪身前喚她爲上仙的老人家,據說......這位老人家是石中村的村長。
“小牛馬,你來尋我何事?”
“沒......沒事兒,我就是想來問問上仙,有......有沒有什麼吩咐。”
這位名喚牛馬的小男孩,神色有些慌亂,說話結結巴巴,生怕說錯話惹惱上仙。
瞧這小子噤若寒蟬的模樣,來到此處大概也非本意,寧不凡思索片刻,猜出了此舉大概是那位老人家的用意。
估摸着,這位老人家瞧見上仙到來,便想讓子孫前來侍奉,或能承繼仙緣。
有句話不是這麼說的嘛——仙人扶我頂,結髮受長生。
這孩子欲求仙緣,若是找到王安琪,自然是找錯了人,可他來找卻是寧不凡。
放眼整座天下,能夠承擔仙人之名的人,怕也只有寧不凡了。
這孩子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寧不凡兩手斂袖放置膝前,遙遙望着牛馬,淡笑道:“你長大後,想做些什麼事情......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什麼心願?”
牛馬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上仙會如此發問,但他也瞧出了這位上仙很是平易近人,心中便不再慌亂,猶豫了一會兒,撓頭道:
“回上仙,我沒什麼想做的事情,也沒有什麼心願......若是一定要說的話,我長大後只要不愁喫穿、不患大病就行。”
寧不凡聞言,覺得有些好笑,“你這小子,怎麼只有這點兒志氣?要知道,這個村子的外面,可是很大的,難道你在夜裏做夢的時候,就沒想過走出去看一看?或是當一個號令千軍萬馬的鐵血將軍,或是......嗯,或是當一個行俠仗義的江湖豪俠?”
將軍與豪俠,難道不是每個男孩子小時候的願景嗎?
牛馬卻一臉憨厚的笑道:
“不當,不當。爺爺說了,村子外面很危險,到處都是洪水猛獸,我可不敢出去。再說了,我們的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裏,外界從不來叨擾,過得也算幸福祥和,爲何要出去,外面的世界......難道真有我們這裏這麼好嗎?”
寧不凡聽了這話,忽然愣神,愣了很久。
一時之間,巧舌如簧的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這個問題。
事實上......他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些個爲了走向大自由不惜以身赴死的無數先輩們,爲何要走出人間,爲何要踏入天門看一看裏面的風景,難道說......天門裏面,真的有人間這麼好嗎?
我們爲什麼要去攀登最高的山,我們爲什麼要跨過海洋與湖泊,我們爲什麼要一步步往前走將文明傳播向每一寸土壤,我們爲什麼明明可以好好的活着卻要以性命爲代價追尋大自由?
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很簡單,可越是簡單的答案,卻越是容易讓人琢磨不透。
“不是因爲外面的世界有多麼的好,而是因爲......”
寧不凡望着小男孩的眸子,輕聲道:“而是因爲,我們沒有去過,所以我們纔要去。”
因爲我們沒有登上過最高的山,我們纔要去攀登。因爲我們沒有跨過海洋與湖泊,我們纔要去跨過。因爲很多地方都沒有文明,我們纔要去傳播。因爲我們從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我們纔要去追尋。
這個最簡單的道理,卻是人類不斷向前延續的真正答案。
這一刻。
寧不凡忽然能夠理解,理解那些前赴後繼不惜以性命爲代價,也要去追尋大自由的前輩們。
他忽然有些慚愧,慚愧自己竟然一直在心中嘲弄這些先輩們的自不量力。
生命與自由相比,生命是早晚會熄滅的種子,而自由卻是照耀生靈永恆的烈陽,於是纔會有一個個飛蛾,不惜代價的去撲火。
這是一件很愚蠢卻很值得去敬畏的事情,不該受到任何人的嘲笑。
寧不凡長長舒了口氣,靜靜望着天穹深處,輕輕說道:“生而爲人,我很抱歉。”
給生命以自由,給自由以歲月,給歲月以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