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不知何時忽然到來的死亡,是他們心中永遠的夢魘。
可是,他們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生死。
若是有朝一日,失去了所有的一切,被整座人間背棄,甚至連殺死自己,都無法做到,這纔是真正的絕望。
對於被詛咒的寧不凡而言,死亡是一種解脫,他無法承受像羨魚姑娘所經歷的一切磨難。
可是啊,他不僅得到了長生,甚至還跌落三品地坤之境,一隻腳跨入‘紅塵’境,他不再是謫仙,而是半尊真仙,就算是伸手將心臟抓出來,捏的破碎,仍然能在天地之力的滋潤下,長出一顆更鮮紅的心臟。
他明明都擁有了這般偉力,風雨雷電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連整座人間的力量都可以輕易調動,爲什麼......還會有無能爲力之時?
不知爲何,自從王安琪離開之後。
寧不凡對於整座人間,感到深深的厭惡與憎恨,某個瞬間,他甚至萌生出,要將人間的生靈屠戮個一乾二淨,殺到蒼穹血染,彷彿只有這樣,才能讓他心中的悲傷與絕望稍稍停歇片刻。
若不如此,胸中的戾氣與怨恨,如何消散?
很快,這個念頭便煙消雲散。
幾乎在念頭消散的瞬間,寧不凡竟然又在心中勸說自己——整座人間都已經背棄了我,我爲什麼不能復仇呢?
戾氣與殺氣不斷在胸中滋生,竟讓寧不凡淚水流乾的雙眸,變得猩紅可怖,他無數次動起暴虐心思,卻又無數次強行按下。
在將要迷失的瞬間。
寧不凡忽然想起了王大爺,這個糟老頭子,拼死都要爲這個破爛的江湖開出前路,自己身爲他的徒兒,又怎能狠得下心?
還有那個李三思,真是讀書讀瘋了,偏要去做什麼狗屁聖人,死就死吧,還死得那麼風流,死得那麼偉大,你說說,我若是真站在江湖武者的對立面,豈不是對不住你們?
天色微亮。
在臺階上坐了整整一夜的寧不凡,終於起身,踉踉蹌蹌的走回屋子,將牀榻打爛,以拙劣的手法拼湊出一副棺槨,將所有與王安琪有關的東西放在這副棺槨裏,背上它,走出院子。
在他踏出庭院之後,整座院子忽然竄起沖天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待得火光熄滅,大概所有一切痕跡皆會化作塵埃。
寧不凡沉默着,扛着棺槨,一路走到後山的小土坡上,這裏的風景很好,這兩年王姑娘總是喜歡坐在這裏觀賞,若要立下衣冠冢,大概立在這裏是最好的。
很快,棺槨入土,一座孤零零的小墳塋蔚然矗立。
寧不凡在墳前豎起一塊兒石碑,用出平生最工整的筆跡,在石碑上寫下王姑娘的名字,待一切忙活完,身後便傳來了一道稚嫩的嗓音。
“先生,爺爺昨夜回來了,他讓我來給你帶些酒水。”
牛馬快步走來,雙手捧着一件鼓鼓的酒囊,遞了過來,不斷偷瞄着寧不凡,不敢擡眉。
昨夜,他將對寧不凡說的話與爺爺說了後,被狠狠的修理了一頓,屁股上至今還留有鞭痕,然後他才知道,原來......王姐姐走了,是再也回不來的意思。
今日,竹林大火,許是仙人動怒,沒有人敢走來後山的土坡,甚至連後山區域都不敢靠近,唯有牛馬,被村長趕來,拿着酒水賠罪。
寧不凡接過酒囊,剛要喝一口,卻是動作一頓,將酒囊還了回去,問道:“有粥嗎?”
寧不凡拍了拍牛馬的頭,說道:“溫的。”
......
約莫半刻鐘過去,牛馬匆匆趕來,這一次,手裏不再是酒囊,而是捧着一碗清粥。
他不明白。
爲什麼,仙人在喝粥的時候,竟然會流淚。
莫非,真有那麼好喝?
他不明白的事情還很多,比如......爲什麼人是會死的,死亡,究竟是什麼?
爺爺說,死去的人,會化作天上的星星。
星星很好啊,布靈布靈的,閃閃發光,可漂亮了。
既然如此,爲何還要淚如雨下,爲何還要爲變成星星的人,感到難過?
莫非......爺爺是在騙我?
牛馬試探問道:“先生,我們在死去之後,會去到哪裏?”
寧不凡喫完白粥,想了一會兒,說道: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嗯......這麼說吧,有些人會飛上天去,化作星辰。有些人會落在地上,變成泥土。還有些人,會成爲晚霞,因人而異嘛。總之,他們雖然死去,卻永遠不會離開,一直陪着不願忘了他們的人。”
他並不是在騙小孩子,而是在騙自己。
人這一輩子,最愛做的事情,不就是自欺欺人嘛。
牛馬捏着下巴,沉吟少許,問道:“好人和壞人,都會如此嗎?”
寧不凡反問道:“好人和壞人,如何分辨?”
牛馬解釋道:“自然是以心論之。心性善良的,就是好人,心腸歹毒的,就是壞人。”
寧不凡將空碗遞給牛馬,說道:“那麼,這個世上,大概沒有好人。”
“書上說,人性本善!”牛馬反駁道。
寧不凡看了牛馬一眼,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二......嗯,十三歲!”
“我與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可惜......我被一個糟老頭子誆騙,學了狗屁打狗棍法,他可真是個老王八蛋,想起他,我就極爲惱火。幸好,你沒有遇見這種老王八蛋。”
“哦,對了......你們村子裏也有不少呲牙大狗,你若是想學打狗棍法的話,我也可以教你,至多是在多年之後,被你罵上一句老王八蛋。”
寧不凡說完後,隨意揮了揮手,旁若無人的倚在墳頭,閉上眸子,不一會兒,便是沉沉睡去。
夢裏好,什麼都有。
牛馬欲言又止,還想再問,可看到仙人睏倦,便只好退去。
牛馬回到村子,將與仙人的談話如數稟明自己的爺爺之後,又被爺爺吊在樹上,狠狠抽了一頓。
老村長瞪大了眼,氣的渾身發抖,用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姿態怒罵道:“你你你......你這個沒出息的小兔崽子,又錯失了仙緣!”
牛馬嘆了口氣,哭喪着臉,嘟囔道:“爺爺,我就是想混喫等死,您怎麼偏偏要讓我當什麼仙人弟子啊!”
各人皆有各人的造化,該來的福禍,早晚要來,誰也攔不住。
仙緣,在很多時候,也被稱之爲——仙劫。
只要與仙人沾了因果,大多被天道嫉恨,終生苦楚啊。
當個混喫等死普通人,過着平凡的生活,其實也挺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