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蟬聲且送陽西 >第1040章 七年
    寧不凡在墳前睡去的那一日。

    堆積在後山的積雪緩緩化成雪水,匯聚在一個又一個縱橫分明的溝渠內,泛着淡淡白光,僅僅幾個時辰過去,這些雪水又在日光的照耀下,化作絲絲縷縷的繚繞白霧,緩緩升騰,將整座後山包裹着,沒有露出絲毫縫隙。

    若是有大修行者能瞧見這一幕,大抵是要驚心不已。

    這些像是炊煙一般的稀薄白霧,皆是問心劍意,覆蓋着數百丈方圓的精純劍意。

    此時的後山,儼然成了一座劍冢,若是貿然闖入,便要被無數道利劍加身,即便是不惑高手,或許也難以在這些劍意的侵蝕下扛過半柱香。

    翌日破曉。

    牛馬端着白粥來到後山的時候,望着眼前這一幕,遲疑片刻,輕聲喚道:“先生,您在嗎?”

    接連喚了幾次,都是無人應答。

    牛馬謹慎的撿了根樹枝,往白霧裏戳了戳,收回來時,樹枝已然被‘吃了’大半,皺眉稍稍想了一會兒,也想明白了,這是先生不願被人打攪。

    於是,他將盛粥的碗放在地上,恭恭敬敬行了個禮,說道:“小子明日再來。”

    隔日。

    牛馬又端着一碗白粥走到後山,看到了山霧外面、靜靜放置的那個小空碗,心中鬆了口氣,放下白粥,再將空碗收起,恭敬行了一禮,說道:

    “小子明日再來。”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這一日起,石中村的無名後山,總算是有了名字,是老村長給起的——粥山。

    這名字,多少有點兒粗俗,不過......卻也足夠直白。

    這座山上,有一位仙人。

    這位仙人,喫粥不喫酒。

    往後的日子,很是平淡,石中村仿似回到了仙人還沒有到來的情形。

    村中的老人們,每逢時節,便會朝北叩拜,祈望風調雨順。

    村中的孩童們,三三兩兩,總是結伴而來,要看仙人尊容。

    當然,長輩們肯定得語重心長的叮囑小輩,不可輕易闖入後山,但總有那麼幾個頑劣的孩童,壯着膽子闖了進去,令人詫異的是,這座足以殺死不惑高手的劍冢,卻並未傷到他們分毫,而是化作陣陣柔和清風,將他們帶出白霧範圍。

    每一日,都會有個稚嫩的少年帶一碗白粥去到後山,再說一聲——小子明日再來。

    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

    一株幼苗總會長成大樹,稚嫩的少年也總會在時光的磨礪下,個子拔高好幾頭。

    ......

    五年光陰,悄然劃過。

    十八歲的牛馬,已經從一位流鼻涕的小屁孩變成了一位目光堅毅的少年人,雖然面上總是帶着幾分俏皮與狡黠,但總歸是長成了大人模樣,說話做事也穩重許多。

    “先生,爺爺又罵我了,”

    牛馬盤膝坐下,單手托腮,望着白霧方向,做出一副子哀嘆模樣,埋怨道:

    “昨兒個,三狗他爹家裏又丟了只雞,明明不是我乾的,爺爺非要指着我破口大罵說是我乾的,我冤啊,太冤了,我跟他說,兩年前我都不做這些雞鳴狗盜之事了,可他不聽啊,抓着我一頓好打。”

    “到了夜裏,我躲在三狗家門口,等了半夜,總算是抓住了偷雞的黃鼠狼,抓給爺爺看後,爺爺又給我臭罵一頓,說我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兒,唉——這老頭子啊,真是越來越糊塗了。”

    不知從何時養成的習慣,他總喜歡將村裏發生的事兒拿到這裏說,無論是像今日這般雞毛蒜皮皮的小事兒,還是哪戶人家填了娃娃死了人之類的大事兒,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口若懸河,毫不停歇,直到說累了,纔會拍拍屁股拿着空碗走人。

    “其實,我知道是老頭子覺是着我沒出息,總想找個由頭罵一罵我。前兩日......他還給我說媒呢,讓我娶了小梅。這丫頭,咋說呢,模樣倒是俊,就是脾氣臭了些,小時候我個頭不是低嗎,她常常欺負我,到現在我都忘不掉,我若是娶了她,可真是造了八輩子孽了。”

    “爺爺還時常叮囑我,讓我成親之後,去村子外面看看,多見見世面,我倒是有出村的心思,可是書上說了——父母在,不遠遊。我爹孃死的早,從小就跟爺爺相依爲命,爺爺辛辛苦苦將我拉扯到大,我也是心存感激,眼看着......老頭子的身子越來越差,我怎麼忍心離去?”

    “先生,人生總是這麼痛苦嗎?”

    這樣的人生,不知多少人求之不得,也能稱得上是痛苦嗎?

    身在福中不知福,便是如此了。

    牛馬將肚子裏的苦水吐出來後,心裏暢快多了,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正要轉身離去,忽然看到白霧裏飛出來個什麼東西,愣神之際,手裏便多了一枚泛着淡淡白光的小藥丸。

    隨之而來的,是一道低沉嘶啞的嗓音,“此藥名爲‘窮奇’,由精純天地之力匯聚,可爲凡人洗經伐髓,從此大開武道之路,給你爺爺帶去。”

    牛馬愣神片刻,試探問道:“我爺爺......都一大把年紀了,修什麼武道啊?”

    “可奪天地之造化,足以延壽二十載。”

    這個簡簡單單的回答,卻讓牛馬心頭一震,瞪大了眼,半晌喘不過氣來,心中狂喜。

    對於大修行者而言,這種效用甚微的丹藥,隨手便可賜下,即便不賜丹藥,隨手調以天地之力爲凡人洗經伐髓,也可將其體內雜質祛除,達到延壽之效。

    王大爺臨走之前,不是都用問心劍意,爲大黃狗延壽幾十年嘛。

    可對於久居桃源的凡人而言,這效用甚微的丹藥,就是傳說中的‘仙丹’。

    牛馬不斷叩首謝恩,歡快的將‘仙丹’拿到爺爺面前,將方纔與仙人的對話全盤托出。

    這一次,他的爺爺終於沒有再說他沒出息,而是欣慰笑了起來,輕聲呢喃,“仙緣......”

    很快,兩年時間,悄無聲息的過去。

    二十歲的牛馬,已經長成一位相貌英武的年輕人。

    這一日,這位年輕人走到後山,坐在白霧前,哭的泣不成聲,鼻涕眼淚流了一地,沾了泥土,滿身狼藉。

    寧不凡睜開眸子,望了眼山村方向,入眼便是孝服白綾,陣陣哭聲。

    那位令人尊敬的老村長靜靜地躺在棺槨裏,面色一絲不苟,已然失去生機。

    寧不凡做錯了,他不該只給牛馬一枚丹藥。

    “好一個人間。”

    他目光平靜,輕聲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