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蠢賊 >第七十四章 一個字
    一個問題,問出的人是想得到一個理由,但往往得到的都是答非所問的藉口。

    錦悅盯着那張滿是血漬的照片,摸出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擦乾淨上面的血漬,指着照片上花花綠綠的像素道,“我以前畢竟在綠藤市生活了那麼長時間,對很多地方都很熟悉……每年冬天,紫煙小學後面那個社區公園都會開滿三色堇,很是好看……”

    綠藤市有11819平方公里,9個區縣,84條街道,15個公園。沒人真的能記住城市的每個角落,記住的都是心裏隱祕的角落。

    錦悅說完之後便閉口不言,認真思考着自己這句話裏是不是還有什麼漏洞,仔細回想着當年爲什麼會讓這張照片成爲漏洞。

    她歷來都是一個很小心的人,說話的時候很小心,拍照的時候也很小心。從小到大,錦悅幾乎沒有留下什麼人物照,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更遑論這樣舉止親密的合照。

    照片的作用是記錄風景與人情,走過的風景,不願錯過的人情。錦悅沒有什麼不願錯過的情,所以相機裏全都是景,有自然的風景,也有不自然的場景。

    想了很久,她終於回憶起來,這照片不是她拍的。當然不可能是她拍的,因爲照片裏那個和男孩牽手而立的女孩確實是她。

    拍照的地點雖然是小學後面,但她卻不是讀小學的孩童,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離開綠藤市也有些年頭,久到已經沒有什麼熟識的人。

    少女情懷有時候真的很惱人,總會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冒出來,譬如讀到一些關於故鄉的詩,聽到一些關於故鄉的事,便會想要故地重遊。在如今的錦悅眼裏,這些簡直就是愚蠢至極的行徑。

    每個人的成長都是這樣,有着一部部叛逆且辣眼睛的“黑歷史”。

    就像錦悅當時的短髮,便是因爲喜愛某位短髮的歌星,在那個熱衷模仿的年紀,一邊唱着“聽見冬天的離開,我在某年某月醒過來”,自己親手拿剪刀絞的。

    從頭開始,說是叛逆,也不全然,更多的是潛意識裏的自我保護。

    那場災難發生之後,錦悅很快地就被一對好心的中年夫婦收養了。原本以爲自此將會過上幸福的生活,可後來才發現,天災之後還有人禍。

    收養她的中年夫婦日子並不好過,男人遊手好閒,成天和狐朋狗友喝得酩酊大醉。女人嗜賭成性,一坐上牌桌,屁股就不會挪動一寸,經常夜不歸宿。收養錦悅最大的原因在於他們自己無法生育,採用輔助生育醫療的價格實在昂貴,正值綠藤市發生特大災害,孤兒無數,收養手續極爲簡單,還能領取一筆補貼,簡直是一舉多得。

    沒有孩子,並非是男人不舉,而是女人年輕時縱慾無度,換男朋友比換襪子還勤快。這是錦悅一次躲在衣櫃裏偷聽到的真相,是那對中年夫婦在牀上運動時的心裏話。

    啪啪啪。

    錦悅不知道是男人扇女人耳光的聲音,還是別的什麼,只知道男人的動作很激烈,情緒也很激動。

    “生孩子這種事哪個男人不想自己來,都是因爲你這個賤貨……老子現在一出門,就能聽到別人在背後的笑聲。”

    “嗚嗚嗚……當初你說過你不介意的,你這個騙子……裝得一副老實人的模樣,肚子裏面盡是些腌臢貨。”

    “烏鴉笑豬黑,自己不覺得。還敢說老子是騙子,你當初明明說的是因爲小時候生病纔不能生育的,結果喃……老子出門買包煙,都能碰到七八個跟你睡過的男人!還有……你看看你這張臉,卸了妝跟鬼一樣,網上買東西要是貨不對版都可以退貨,老子沒有把你退了就是仁至義盡。”

    “那就離婚!這日子老孃也早就過夠了!”

    “離婚也可以,那就把老子送你的那些東西都還回來,彩禮,三金,還有以前送你的包包,逢年過節發的紅包……”

    “這些都是你送給我,憑啥要還給你!想白嫖,門都沒有!”

    “那離婚的事你就不用想了,”一聲嗞啦衣褲碎裂的聲音傳出,“老子不可能人財兩失,一天不離婚,你該盡的義務就別想躲得過!”

    隨後便是女人的哭罵聲,漸漸地,女人的哭罵停止了,只有男人和女人急促的呼吸聲。

    牀頭打架牀尾和,錦悅知道男人和女人在牀尾合在了一起。

    僅是這些也就罷了,一家人演戲過日子也是過。雖然湊在一起都是各有所圖,但只要各得所圖也能熬得下去。

    可日子有黑白,人心卻是叵測。

    女人最終拿走了家裏所有的錢,和一個牌友遠走高飛。即便錦悅抱着女人的大腿,女人還是不肯帶上她,在女人看來錦悅和家裏那個因爲太重而帶不走的電視機一樣,平常解解悶可以,現在都是累贅。

    晚上男人醉醺醺回到家裏,看到滿地狼藉,怒火中燒,女人跑了夠不着,便將魔爪伸向了含苞待放的錦悅……

    那晚過後,錦悅便剪掉了長髮,遍體鱗傷地找到王超,笑着問他,“陪我回一趟綠藤市好不好?我聽人說,我以前讀的那個小學後面有個公園,冬天會開滿三色堇,咱們一起去看一看吧……”

    這個問題還沒問出口,錦悅便知道了答案,王超眼裏的熱愛不會騙人。其實,當時錦悅想說的不是去看一看,而是逃一逃。人想離開一個地方,通常是因爲這個地方除了失望再無其他。就像翻過了一座大山,看到的還是另一座大山。

    錦悅帶着王超回到綠藤市,既期待又忐忑。期待遇到新的風景,忐忑害怕遇到舊的人。

    新朋友,老小子,該遇到的都遇到了。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麼奇妙,你越害怕什麼,什麼就會發生。

    新朋友是在王超不知道的情況下結交的,老小子是在錦悅毫無察覺的時候靠近的。

    這張照片應該就是老小子偷偷拍下的,錦悅不知道張小滿是從何處得到這張照片的,她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張照片,幾年前王超處理了老小子,並沒有提起過這件事,所以先前着實有些震驚。

    後來她和王超還是又回到了A市,因爲她發現回到綠藤市只會有更大的麻煩。“真的猛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直面淋漓的鮮血。”她從書裏讀到了這句話,並打算踐行下去,第一步就是要回到A市直面那個人面獸心,纔會有第二步淋漓的鮮血。

    有句話詩叫人面不知何處去,挑花依舊笑春風。或許是因爲花不同,也可能是季節不同。在那個寒風蕭瑟的冬天,錦悅葬了滿院子的三色堇。第二年的冬天,那些三色堇便再也沒有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