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炮擊,步軍司的重裝步兵依然保持着整齊的步伐,有序而勻速的前進着。他們肩並肩緊密的排成陣列,高舉着長盾掩護左側的同伴。一旦因減員出現缺口,馬上就會有人填補上來,用忠誠和勇氣保證盾牆的完整。因爲每一名重裝士兵都知道,他們是全軍的屏障,盾牌是他們的榮譽,這榮譽由完全信任他們的同伴授予,他們必須對得起這份信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前進六百步的距離,即使是重裝步兵陣列,也用不到一刻鐘時間。然而,就在這不到一刻鐘裏,步軍司已經扔下了七、八百名再也無法行動的重裝步兵。這其中,爲完成攜行巨樹任務而傷亡的人數,大約佔了一半。
那些重裝步兵,有的三、五個被一根弩矛穿成一串,又被牢牢地釘在地上,至死都不能躺下來安息;有的被弩矛穿胸而過,屍體上留下了一個可怖的大洞;有的被石彈砸成一張血肉模糊的大餅,身上的骨頭沒有一塊兒還是完整的;還有的被石彈打掉了腦袋,腦漿四處飛濺,只剩下無頭的屍體孤零零的橫在那裏。這些人都還算是得到了上天的悲憫,真正遭受殘酷的是那些未能立即死去的人們。有些被貫穿的士兵,用浸滿鮮血的手,徒勞的握住傷口附近的矛柄,痛苦又無能爲力的殘喘着;有的被戟叉掛斷了胳膊或腿,或坐或臥,眼睜睜的看着自己的生命和血液一起逐漸流逝;有的被利刃劃開了胸肺,大口大口的咳着血沫;有的被石彈撞飛又摔在地上,不住的打着滾,哀嚎着;有的被撞斷了脊骨,上半身怪異的對摺下來;還有的被撞癟了肚子,整個人癱軟的像一個破舊的麻袋。
最悽慘的卻是,沒有一個人能有空顧及他們,哪怕只是回頭再看他們一眼。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還不到十八歲,有些還一次都沒牽過女孩的手。他們的人生在真正開始前就凋零了,帶着他們這樣那樣的夢想、理想或是野望一起凋零了,從這一刻起再也沒有人會記得這些,甚至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記得他們也曾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
早在炮擊開始時,輕裝步兵就將陣列分散開來,或伴隨在重裝步兵陣列的翼側、或跟隨在重裝步兵陣列的後方前進着。但是出乎他們的意料,炮擊並不是漫無目的,弩炮和石炮只是瞄準那些不能散開的重裝步兵陣列,絲毫沒有觸及他們。不過,這種忽視很快就結束了,輕裝步兵的災難纔剛剛開始。
箭樓中的弩手們,早就儘可能多的開好了腰弩,每人至少開好了十張。開好的腰弩,被整齊的、由上至下的碼放在弩手身後的多層弩架裏。那是一種特製的金屬鏤空的排架,可以保證弩手們順利的抽出腰弩,而不發生刮碰。錐矢則成袋的排列在他們身前的齊腰案臺上。他們早就蓄勢待發,就像他們手中的勁弩一樣。
眼見步軍司的攻擊陣列快要脫離炮擊射界,進入勁弩的射程,賀平章隨即下達了二號指令,“各操炮手脫離炮位,稍作修整,視情投入城牆守衛;勁弩手齊射十連發,長弓手就位準備。”
當傳令兵剛剛傳達完指令,一支錐矢就搶先飛出了箭樓,躡影追風的閃動到四百五、六十步的距離上,狠狠地的釘進一名正在快速奔跑輕裝士兵的左眼,連尾翎都沒入了眼眶。那名士兵又繼續跑出了好幾步,才悶不吭聲的一頭栽下,身體兀自向前滑出數尺。除了濺起的雪沫外,他撲倒的那片地上,再也沒有出現其他一點動靜。接着,密密麻麻的錐矢,纔像不服氣被搶跑了的賽馬,爭先恐後的奔涌出箭樓。
“好小子!”建鴻羽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女兒牆邊,“戰後,讓八號箭樓查查,誰射的第一箭。”
“好的。”賀平章記下這個吩咐。
“打他三十板子,長長記性!”建鴻羽接着說,“信號發的是他媽的齊射!”
“是!”賀平章應着。
“然後,把他調到我親兵隊來,作腰弩排排長!”
“嗯?!”
“嗯什麼嗯?打板子是因爲他犯紀律了,該打。作腰弩排排長是因爲他射擊本事大,該當。”
“我是想問,要是不是士兵,是將佐射的呢?”賀平章請示。
“將領麼?那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嗯?!”這回賀平章是真不明白了,“不需要褒獎嗎?”
“幕僚府指令是指導,不是命令,將領有臨機處斷之權,不該罰。將領的職責是統領部隊,不是當戰地英雄。這種事,也沒什麼好鼓勵的。”
“是!”
衝過短短四百步的距離需要多久?對於輕裝步兵來說,也就是短短四十個彈指的功夫。在這段短短的時間內,羽王宮的箭樓中一共射出了三千兩百多支錐矢。這些錐矢又讓一千多名步軍司輕裝步兵,衝過這段短短距離的時間變爲了永遠。
這場景令此戰僥倖活下來的步軍司士兵,憶之喪膽,提之驚心。多年後,他們依然這樣形容那些錐矢:
“劈風破空形似電,鋪天蓋地密如蝗。可憐深閨秋水斷,盼成素裹替紅妝。”
此時,步軍司士兵還不知道的是,炮擊和弩擊只能算是戰場殺戮,接下來的戰鬥將會演變成一場真正的屠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