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漢匠 >第六章 梁九斤的心思
    門前一竹簍大小不一的陶盆兒、陶罐和陶碗兒,潘陽拿起來幾個仔細觀看,梁九斤在一旁,忐忑的搓着手滿臉期盼,希望先生願意收下。

    “都是好物件,有勞九斤大郎了。”潘陽鄭重的向梁九斤拱手說道。

    “可不敢受先生的誇獎,先生喜歡就好。”梁九斤的雙手一陣亂擺,被先生稱呼一聲“大郎”,臉上的眉毛,抖動的似乎要掉下來。這份榮耀,回去可要好好宣揚一番。

    梁九斤與陪同前來的唐豕,在石槽前用水衝過腳,才隨先生進入廳堂中,跪坐在矮榻上,兩人一起與潘陽對飲了幾杯竹葉茶,茶具便是前兩日唐寶送來的。

    梁九斤還與先生說了好一會兒話,雖然梁九斤並沒有太多說話的機會,大多時間僅是“嗯、啊、是咧。”但總是和先生說過話了。

    自此以後,梁九斤常自豪地以此爲榮,在村鄰們面前誇耀。直至後來有了諾大的身家,村中便有傳言,俱是先生傳授了他神仙技藝,

    臨別時,跪坐時間不長的梁九斤,似乎不會穿鞋走路了。好容易才踩上草鞋站穩,興奮地胡亂作揖。拍着胸脯向先生表態,請先生只管安坐,他立時就回去爲每一位學子燒製一方紅泥硯臺,還要爲先生燒製一款特別的硯臺,在方圓百里內,一準兒見不到比這更好的。

    說完後一轉身,腆胸迭肚做目無餘子狀,手提着空竹簍,腳底一路拌蒜飄出小院,恍如醉酒。

    沿着小溪邊走上回村的小道兒時,潘陽生怕他會一腳踏空掉入水中,慌的唐豕急忙拱手告辭,在後面緊追慢趕還是被落下了一大截。

    燒製紅泥硯臺的想法,是潘陽看到梁九斤燒製的紅泥陶製器具,才臨時起意的。後世的泥硯臺有很多種,研墨的效果不差於石質硯臺。

    目前給學子用的硯臺不需要太精緻,最主要是要解決一個有沒有的問題。待日後技術成熟了。再逐漸改進硯臺的外觀和內在質量,也是來得及的。

    轉天梁九斤又來學堂了,正在授課的潘陽,可以從學堂前門竹簾的縫隙中,看見站在院中探頭探腦的九斤。安排好學子們在沙盤中練習剛學會的字,潘陽走出了學堂。

    “九斤兄弟,是有何要事嗎?”潘陽抱拳拱手,溫言問到,後世的稱呼順嘴就冒出來,慌的梁九斤連忙作揖回禮。“可不敢與先生稱兄弟,都說先生是仙人下凡,能喝一口先生的仙水已經就是天大的福分了。”這明顯是被人教訓過了,看來階級真的無處不在。

    “無礙的,本無什麼仙人,亦非什麼仙水,就是一般的湯飲,堂中尚有些許茶水,再請入內飲一些吧。”潘陽微笑着擡手延客,指向主屋的客廳。走到門口,梁九斤雙手亂擺,死活也不進去。

    “能給先生做事兒,已經是滿心歡喜。可不敢賤足再踏貴地了。”梁九斤滿臉都是惶恐,看來這是被人教訓的不輕啊,也不知道是誰幹的,連賤足再踏貴地都知道了,肯定不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安排僕人搬了兩把小竹椅出來。在潘陽一再的要求下,梁九斤終於歪斜着,僅用半個屁股蹲坐在了小竹椅上,另一條腿還虛蹲着,這個姿勢比站着都累,看得潘陽只覺得蛋疼,也不好再勸什麼,真怕他做出什麼更奇葩的姿勢來。

    總算是搞明白了九斤的來意,從來沒有做過硯臺,想看看先生的硯臺,更想知道先生對這硯臺有什麼要求,說完話九斤都快縮成一團了。

    潘陽聽後緩緩點頭,心中不禁讚賞,看來九斤還是一個蠻嚴謹的匠人。

    潘陽想想,將自己書箱子中一塊兒家傳的硯臺,和學堂中那塊粗糙的小硯臺一起拿給梁九斤觀看。

    家傳的硯臺是石質的,做工相當的精細,檯面上以浮雕的手法雕刻着一束老梅,花枝環繞着墨海,錯落有致的構圖,襯得硯臺十分雅緻。

    梁九斤從來就沒有機會近距離的觀察過硯臺,如此精緻而高端的硯臺,更是平生僅見。哆嗦的雙手不停的摩挲着,半蹲半坐的身子已經不由自主的跪在了地上,一臉的莊嚴,就好像在朝聖一般。

    潘陽沒有阻止,他知道,梁九斤好像是被那高超的工藝與精緻的硯臺所震撼。但實際上那是一種從心底裏涌出的、對文化和知識的渴望與崇拜。

    竹簾後幾個腦袋隱隱綽綽,許多學子都看到了這一幕,雖然不清楚九斤叔爲什麼雙手捧着硯臺在無聲流淚,但是他們都能感覺到他的激動。

    學問的神聖崇高,已經不知不覺地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上,種下了一顆小小的種子。

    梁九斤請求先生允許他把硯臺請回家去,作爲自己製作硯臺的參照。怕先生不同意,他發下重誓並鄭重的承諾,一定像供祖先牌位一樣看護好硯臺。

    一塊硯臺而已,潘陽還不至於太看重。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梁九斤推卻了製作每塊硯臺給半斤粟米的報酬,卻鄭重的跪在地下朝潘陽行跪拜大禮,懇求先生允許他剛剛年滿十一歲的兒子,來學堂中入學讀書。

    言道先生的束脩不敢有缺,年節禮敬不敢或忘。至於製作的硯臺僅做覲見之禮,絲毫不做取利之念。兒子上學所需要的案几與其他學習用具一概自備。無他,只望先生收下自己的孩子做弟子即可。

    這梁九斤倒是早有算計啊,因爲現下在學堂中讀書的所有本村學子,全部姓唐。

    止住滿臉淚痕還在不停跪拜的梁九斤,潘陽語態平和地對他說:“着小郎明日早間自行前來,須早些到學堂,且與二三子一同晨間鍛鍊,切記!切記!”

    看着一臉不可思議的梁九斤,潘陽知道他擔心什麼,“唐家那邊吾一力承擔。”他不覺得諾大的學堂裏增加幾個學子會有什麼影響。

    幸福的來臨如此突然,幸福的感覺如此美妙。原以爲需要蹉跎多日、苦求先生與唐家的事情,就這麼輕易的被先生一言而決。

    “我梁家這是要出讀書人了?”祖祖輩輩沒敢奢望的事情,就在自己的手中變成現實,九斤都不敢相信,生怕這是一場夢,實在不願意醒來。

    甚至忘記了對先生行辭別之禮,起身後一路恍惚、一路傻笑,在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情緒中回了家,好在沒有把抱在懷中的硯臺摔掉。

    劉篾匠知道了梁九斤的兒子要去學堂讀書的消息,當時在家就要發瘋了。抄起竹蔑片,把大兒子和兩個徒弟追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怪三人至今還沒有幫他將要送給先生的藤圈椅子做好,害他沒法向先生請求,把自己的九歲小兒子也送入學堂認字讀書。

    看見了自家的婆姨和二女兒巧兒,就怪她們只會喫,什麼也幫不了自己。具體需要他們怎麼幫?自己都說不出個一二三,煩躁的恨不能把天捅個窟窿,以紓解自己的鬱悶。

    如同劉篾匠一樣想法的人,還有不少。唐村有兩、三百戶人家,男女老少不下千把人口,在這一帶算是大村。十五六歲以下的孩子,至少有百十個,男童不會少於五六十。但大多數農家窮蹙,喫飽飯都困難,也就沒有供孩子上學的念頭。

    孩童們小小年紀就上山打柴,或放牛牧鵝爲家庭減輕負擔。全村可以進學堂讀書的孩子,總共不到20個。除了興兒以外,其餘學子皆姓唐,因爲學堂是唐家族人辦的,先生也是唐家人請的。

    村中不姓唐的人家是少數,因爲這些人的祖上大多都是外地遷來的,一般皆沒有土地,只能做佃戶或者靠手藝在此地生存。

    唐姓人家的窮人也不少,想送孩子讀書,同樣沒有錢。但這些人中,想送孩子讀書的心思,被梁九斤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