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殿上歡 >第四十六章、一元復始(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過了暮秋。這日冬至,漫天飄霧,十步內目不識人,到晌午才散了,可朔風砭骨,天氣異常寒冷,浩空又密佈鉛雲,似在醞釀一場大雪。

    守禮學藝大半年了,基本的蒔花種草已遊刃有餘,但他守拙,從不顯擺外露,馮子敬觀人於微,看在眼裏,愛在心裏,每每守禮交差之後,他總象徵性地問問,順便提點幾句。

    守禮悉數記下,奔忙之餘,又把論語讀了,陸續認得不少字,漸漸覺着生活有奔頭兒了。

    趙欽打後院出來,輾轉到講義堂,除了倆小幺正埋頭灑掃,其他人全不見蹤影,不由奇怪。

    剛巧守禮開門出來,趙欽便停住腳步,喚道:“守禮,隨我去花廳,有樁差事交給你!”

    守禮喏喏點頭。

    轉眼進了花廳,趙欽大步流星,最終在一盆百合前停住腳步,然後拿手指了指,用吩咐的口吻道:“把這盆百合送到承香殿靜嬪娘娘處,記着,正午之前,不要遲了!”

    守禮屈膝,左右開弓抱起花盆,然後,朝着趙欽彎了彎腰,表示敬意,便出門了。

    初冬的風冷颼颼的,身上的棉襖有點小,守禮兩小節胳膊露在外面,連着一雙小手,全凍得麻木了。守禮無奈,吸溜了兩下鼻涕,攏緊領口,縮頭縮腦趕路。

    過了浴鶴池,不出一射之地,便至荷塘。守禮縱覽四周,人煙稀少,只有幾個宮人伶仃獨行。北風嗚嗚地吹着,塘邊柳樹枝丫亂擺,塘裏的荷花全部凋謝了,惟留殘根。

    如此景緻,難以寓目,守禮收回心神,縱步向皇子居所前進。很快,到了嘉德殿附近,隔着院牆,守禮聽牆內歡聲笑語,肆無忌憚,不禁聯想起九殿下的音容笑貌,那般品貌,那般態度,宮女、黃門在他手底下當差,大抵無憂無慮吧。

    走着想着,不知不覺過了延慶殿,再往前去,便是許皇后住的甘露殿,守禮有幸見過許皇后兩面,並不懼怕其威儀,只是她身邊的大長秋總板着臉,苦大仇深的,守禮很不喜歡,便踮起腳觀望,卻見宮門前門庭若市,有許多宮人隨意進出。

    守禮想了想,還是決定從甘露殿後繞路,不想剛過凝雲殿地界,突然有一蓬頭婦人從紫雲閣衝出。

    “孩子!我的孩子!”婦人嗓音嘶啞,悲痛喚着,暗淡眸光四處亂轉,似在尋找。

    守禮嚇了一跳,瞬間粘在了地上,大膽側目而視,只見這婦人蓬頭垢面之下難掩姿色,臉色慘白,雙眼渙散無神,通身衣裙髒污不堪,赤着雙腳,腳趾間夾着枯草、碎石。

    後面來的宮女見婦人瘋癲癲的,全如木偶泥胎,趑趄不前。

    守禮怕耽誤了差事,實在沒法,只能硬着頭皮擦邊走,熟料婦人眼睛亂瞟瞟見了守禮,頓時來了精神,徑直向守禮撲來,口中喃喃自語:“孩子,我的孩子!”

    守禮嚇得要死,抱緊花盆就跑。婦人如影隨形,步步緊逼,眼瞅着要抓住守禮袖子了,冷不防身後有人拽住了她,然後她便動彈不得,硬生生給人摁倒在地。

    “唔——”

    婦人拼命掙扎。

    守禮聽見聲響,回眸矚望,只見婦人被黃門捂了嘴,另一黃門死死摁着她雙肩,又一黃門手攜麻繩,正在綁縛手腳。婦人滿眼絕望,任由黃門暴風驟雨地把自己綁了。

    “真晦氣,別人跟的主子都在聖前得寵,偏咱們倒了八輩子血黴,跟了這位瘋婦!”

    “倒不如把她打入冷宮呢,省了咱們多少事,如今上頭置之不理,連帶着咱們也沒出路!”

    “行了,有什麼牢騷,私底下發一發就得了,這四通八達的,說這些閒話有意思嗎?”

    然後,仨黃門便同心協力,押着婦人回紫雲閣,婦人屢次想掙扎,都被黃門攔住。

    守禮看了一會,不禁如釋重負,然後勉強安定心神,沿直溜溜的大道去承香殿。

    途中平靜,守禮穿門過戶,很快到了承香殿殿前。司閽黃門問明來意,便帶守禮進門。

    “芸香姐姐,花房送花來了!”司閽黃門喊了一聲,轉而驚訝道:“呀,齊姑姑!”

    守禮聞聲擡頭,只見前方站着三人,兩側是先前見過的芸香、檀香,中間一位年紀稍長,約摸三十出頭,容長臉,細高個,頭梳螺髻,髻間斜插三支珠寶簪,身着一襲曳地棗紅襦裙,上搭品月小襖,脖頸兒掛了一串項圈,空谷幽蘭一般,風姿秀麗。

    “拜見姑姑!”

    守禮卑躬屈膝。

    齊姑姑只淡淡瞟了眼守禮,然後便看着司閽黃門道:“聽說你昨夜又酗酒滋事了?”

    司閽黃門受驚,打躬屈膝,道:“奴婢知錯了,還望姑姑高擡貴手,饒了我這一遭!”

    “哼,職有所分,責有攸歸,你管着承香殿門戶,本該擔着小心纔是,居然如此不警醒!”齊姑姑厲聲責問,“承香殿再留不得你了,你自去內侍省領責罰吧!”

    黃門一聽,嚇得腿都軟了,登時跪在地上,哀求道:“姑姑,你心眼寬,饒了我這一遭吧,如今殿內侍統歸餘押班掌管,依他那暴脾氣,定把奴婢打入暴室,奴婢不想去暴室!”

    齊姑姑神態自如,冷冷俯視着黃門,道:“不想去暴室也成,以後給我小心着些,再有下次,絕不姑息!”

    司閽黃門渾身戰抖,猶豫着擡起臉來,衝着齊姑姑膝蓋,邦邦磕頭,落地有聲。

    守禮看得張口結舌,不敢作聲。

    齊姑姑收回目光,向守禮道:“隨我來!”守禮聽了,馬上動腳,忙不迭跟上步調。齊姑姑一面走,一面又吩咐左邊的檀香:“謝婉容來了有一會子了,該進去續茶了!”

    檀香聽說,咄嗟立辦,到茶寮提了壺溫熱的茶,慢悠悠過了穿廊,垂首進入正殿。

    殿內,綺窗沉沉,炭火熾熱。靜嬪和謝婉容圍着搖籃而坐,逗弄搖籃裏的嬰兒。

    “哦哦——”靜嬪滿眼慈愛,藏都藏不住。

    謝婉容也十分喜歡嬰兒,逗引了幾回,不得其樂,便罷了手,正好檀香進來續茶,她便端了茶杯,淺淺喝了兩口,等咂摸完舌尖殘留的茶味,說閒話似的說:“姐姐聽說了嗎?陛下昨日去淑妃處,似乎又吃了淑妃冷落,悻悻回了太極宮獨自歇息!”

    “淑妃,還是未解心結!”靜嬪嘆道。

    “原就是陛下心慈手軟,連攀附逆黨、以下犯上這樣十惡不赦的罪過,陛下都肯放她一馬,她還貪得無厭,希求陛下寬恕滿門?”謝婉容憤憤,似是很看不慣。

    “朝臣爭權奪利,幹後宮婦人何事?”靜嬪略一思索,緩緩說道:“何況,淑妃一向溫順賢良,又爲陛下誕育二子一女,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怎好趕盡殺絕?”

    “唉,潛邸老人,就咱倆混得不如意了,貴妃、德妃、賢妃,哪一個都比咱們強些!”謝婉容唉聲嘆氣,“尤其是貴妃、德妃,整日針尖兒對麥芒兒,鬥法似的!”

    “咱們家世薄弱,如何比得她們?”靜嬪勉強解釋着,不覺也灰心,“好在陛下長情,不會不眷顧咱們!”

    “長情?哼,最是無情帝王家,古往今來,有幾個專心一意矢志不渝的皇帝?”謝婉容雙眉緊鎖,語調悲觀道:“就拿這孩子生母甄美人來說,言行無狀頂撞了陛下,陛下雷霆大怒,不光奪了甄美人孩子,交給姐姐撫養,還禁了甄美人足!”

    靜嬪噫嘻了一聲,勸道:“屬垣有耳,這混賬話,還是少說爲妙,免得陛下聽了不悅!”

    謝婉容緊鎖鴛眉,感喟道:“連着兩回小產,陛下早對我冷淡了,我如今也習慣了!”

    “不是我說你,與其自怨自艾,倒不如費費心在陛下身上,好歹留個一兒半女,也免得晚景淒涼!”靜嬪注視着灰心喪氣的姐妹,語重心長道:“北苑那些太妃就是前鑑!”

    謝婉容無奈一笑,“算了,眼瞅着新人一撥撥冒尖,我是歇心了,反正也無從着力!”

    “是啊,咱們都成了明日黃花了,只有眼瞅着新人爭奇鬥豔的份了!”靜嬪滿口感慨,不禁搖了搖頭,這時,搖籃內的嬰兒吐口水了,靜嬪眼尖,連忙取了手帕擦掉,然後惋惜道:“甄美人也是無福,成天燒香拜佛,好不容盼來位皇子,她又......”

    “倒應了那句話,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焉知不知這孩子克母呢?”謝婉容隨口道,“如此看來,還是馮美人有福氣,懷孕以來,常得陛下寵愛!”

    “她纔是最不安分的,仗着有了身孕,成日裏指桑罵槐,頤指氣使,闔宮沒有不厭惡她的!”靜嬪思考縝密,慢慢道:“陛下如今順着她,無非忌憚龍胎罷了,只等瓜熟蒂落那一日,到時,她這塊落了灰的豆腐,打也打得、拍也拍得了!”

    “不會吧?”謝婉容懷疑道。

    “便是陛下不發落,你當德妃是喫素的?馮美人也是愚蠢,得罪誰不好得罪德妃?”靜嬪嘴角牽出一絲冷笑,“就德妃那撮鹽入火的暴脾氣,咬着牙忍了這多天,恐怕早恨得牙癢癢了!”

    謝婉容聳了聳肩,表示情理之中。

    窗外起風了,守禮辦完差事,剛出穿廊,迎面撞見九殿下大步流星,不禁嚇了一跳,便穩住心神,閃退趨避。九殿下朝氣勃勃,看也不看道上幾個黃門服飾的男童,一徑去了正殿。守禮矚望了一眼,轉頭出了承香殿,頂風回花房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