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殿上歡 >第四十八章、一元復始(四)
    入夜,守禮端着茶盤打廚房出來,梁芳在後面關上房門,然後,倆人迅捷下了臺階。剛巧孟軻提着羊角燈來巡邏,冷不丁遇見了,兩邊都沒好態度,氣哼哼分開了。

    院裏銀裝素裹,雪花漫天飛舞,打着旋落下來,院裏的梨樹樹梢間稀稀落落掛了白,遠遠看去,宛如梨花盛開。守禮精神一振,笑着走到穿廊,北風突然撲面而來,吹得他衣襬拂動,守禮瞬間感覺到淪肌浹髓的冷,忍不住緊了緊領口。

    俄頃,進了後院,守禮穿過花洞子,剛邁進廊下,只見房內燭火通明,寂然無聲。

    懷着好奇,守禮、梁芳互相望了一眼,然後輕輕推開房門,腳步徐緩進入裏間。

    裏間簇了兩盆炭火,烘得房間暖洋洋的,人一進去,不光手腳快活,連頭也昂起來了。守禮隨意一瞥,見馮子敬坐在榻上,神態熙和,宋通儒面對面坐着,安之若素,兩人中間擺了方几,方几上攤開幾本賬冊,兩人正就着騰騰燭光,覈算賬目。

    趙欽四個站在地下,見茶來了,趕忙上手接下,然後斟了兩杯,小心翼翼端給尊者。

    馮子敬抿了一小口,放下茶杯,轉眼又靠向賬冊,凝神細看,對面的宋通儒連頭都不擡,口中不停報款項,馮子敬有些跟不上節奏,手指頭在頁碼間點來點去,毫無章法。

    守禮等了一會,沒人吩咐,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乖乖站直了。

    杜陵閒不住嘴,與趙欽嘀咕道:“聽說了嗎?吳道平掛冠退位,府庫換了人打理!”

    “唉,山峻則崩,木高則折,這人太要強了,就如繃得太緊的弓弦,早晚要崩潰,吳道平便是如此,臨時受命,接了掌事一職,而後,凡事都想着佔先出頭,不想事與願違,不僅差事辦得潦草,底下還怨聲載道,如今,他該是解脫了!”馮子敬油然興嘆。

    杜陵心直口快:“那倒未必!他原來領職時沒少開罪人,如今虎落平陽,只怕有人使壞!”

    “意料之中!”趙欽隨口說着,見馮子敬哎呦一聲,趕忙拿手去揉後背,便打住話頭,面帶關心的湊上去,笑道:“賬目記都記了一年,師傅非要一日內核算完,不是累自己嗎?”

    馮子敬挺起脊背,釋然道:“這賬對得我眼花,先消停消停!”說着,示意趙欽捶背。

    宋通儒見了,忍不住取笑道:“你倒會享福,我這還枵腹從公呢,你便使喚人捶上了!”

    馮子敬神情祥和,笑笑不語。

    劉昺插嘴道:“宋師傅別急,師傅有趙欽伺候,我來伺候您!”說着,扭上去捏肩。

    鄧佶聽得真,喚了守禮、梁芳到跟前,打發去廚房端四色點心,然後心平氣靜打量上面,只見宋通儒面上得意,撂了賬冊,由着劉昺捏了幾輪,然後才喊停。

    這時,守禮和梁芳端了芙蓉糕、春捲、薄脆、馬蹄糕來,趙欽、鄧佶也搬了炕桌,杜陵、劉昺忙移開賬冊,陪馮子敬、宋通儒充飢,然後,大家暢所欲言了一會,重新對賬。

    宋通儒胸中有數,口播心算,不禁發愁道:“今年可有點入不敷出了,不光官中封的例銀用光了,連去年積攢的銀錢也所剩無幾了,明年開春,只怕要勒緊腰帶過了!”

    “唉,花銀子流水一般,今年哪幾項花費最多?”馮子敬悶悶放下茶杯,詢問道。

    宋通儒似乎不確定,重新翻了翻賬本,嚴肅道:“第一項是花苗採買,年初就花了官銀一小半,然後五月、六月也有幾筆開銷,數額都不小;第二項是花盆和傢伙什採購,花費雖不多,但比往年,卻多了些;第三項人情往來,逢年過節,總要打點關係;第四項是大家春冬兩季衣裳縫製及日常雜物;第五項花房內外房屋維修、窗扇貼紙、桌案刷漆......雜七雜八,倒也是一筆開銷;第六項,添菜加肉,改善伙食,你今年開了不少回例;如今年尾了,還有一項在等着呢!”

    馮子敬道:“今年事情格外多,大家勞心拙力,遠勝往年,如今終了了,還是發賞錢的好!”

    趙欽等聽了,無不面露喜色。

    “怪不得人說‘慈不主兵,義不主財’,似你這般慷慨,只怕咱花房早晚成了空架子!”宋通儒隨口說着,捏了兔毫在手,一筆、一筆勾銷賬冊的細目,心無外鶩。

    馮子敬默默聽着,道:“明年還是專款專用吧!人情往來這一項,不必支官中的錢,先從我例銀摳吧!”

    宋通儒滿臉驚訝,道:“這筆開銷可不小,恐怕你一整年的例銀才填得了這窟窿!”

    馮子敬不做聲。

    趙欽嘆道:“如今皇后稱病,貴妃燮理後宮,一上來就要撙節各處開支,只怕咱花房明年的日子難過啊!徒兒下午出去,聽人說,餘押班最近活動頻繁,有意插手內侍省事務。”

    “哼,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劉昺滿臉不屑道,“這餘押班可是雁過拔毛的行貨,名聲向來不好,貴妃娘娘用人不查,楊都知也是不管事,竟放任他染指內侍省!”

    馮子敬聽了皺眉,忍不住申斥道:“住嘴!你有幾個腦袋,天天這樣口無遮攔?”

    劉昺自覺失言,忙緘口結舌,裝出乖巧。

    其實,馮子敬也這樣想,但他謹小慎微,從不貽人口實,偏劉昺直腸子通到底,口無遮攔,腦子裏想什麼,嘴上說什麼。平心而論,馮子敬喜歡劉昺這份單純,可單純不代表沒腦子,沒腦子便沒心機,沒心機,就不適合爾虞我詐的宮廷了。

    馮子敬深諳此道,所以他能容忍劉昺,但容忍也要有度,劉昺一而再、再而三失言,他又屢屢點撥,但劉昺我行我素,固態不改,馮子敬真心覺得劉昺無救了。

    宋通儒坐得近,眼見馮子敬拉着臉,趕緊打岔:“開支一少,底下就嘗不到甜頭了,到時,難免有人抱怨,以你我手段,只怕壓服不住,要不,咱們去育樹局借款?”

    馮子敬擺了擺手,示意不可,“俞承恩那人,你還不曉得嗎?他就不是個慷慨大方的,又愛言語作踐人,我們求他,只怕他不但作壁上觀,還要乘機踩咱們一腳!”

    “那便只能精打細算了!”宋通儒無奈道。

    “不用犯難,先前太后慶壽,恩賜的賞錢不還存着沒動嗎?這會子便拿出來應應急!”馮子敬一面說,一面巡視地下衆人,笑道:“窮日子,富年下,好歹撐過年關再說!”

    宋通儒想了一想,不禁點頭;趙欽等人見馮子敬委曲求全,感動之餘,更加翊戴。

    歲月忽忽,臘月廿四辭竈,馮子敬着人備了豐盛晚膳,衆人相聚廚房,在輝煌燈光下,聆聽勉勵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