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殿上歡 >第五十三章、笑裏藏刀(一)
    過了一夜,便是初三,守禮早起洗漱,見陽光薄弱,北風凜凜,便回屋加了衣裳。

    室友們全在院裏洗漱,守禮見屋裏沒人,便從包裹裏取出錢袋,悉數散在牀頭,然後盤腿坐下,一枚枚數了起來:“壹、貳、叄、肆、伍、陸、柒、捌...陸十!”

    數完之後,守禮不禁笑了,目下正值年關,花房的差事一樁接一樁,主子們的打賞也只多不少,假以時日,一定能湊齊一百文,然後,守禮便要去內東門司探信。

    勒緊錢袋子的羅口,守禮望向窗口,雙眼迸射出渴望,只覺未來可期,前途光明。

    剛巧田虎推門而入,守禮面色一變,悄悄把錢袋子藏好了,然後懷着愉悅的心情出了門。

    拐到前院,四下無人,守禮大感奇怪,又聽花廳裏有禱告聲,不禁好奇,便躡足靠近。

    趴在門邊,只見廳中擺了供桌,桌上站滿了四方揭諦和八路神仙,又擺着三牲、酒菜、乾果,顯得格外隆重。爾時,馮子敬和宋通儒神態凝重,虔誠跪在桌前,趙欽、鄧佶、杜陵、劉昺面色平靜,默默跪在後面,再往後便是孟軻幾個同輩。

    守禮見小字輩都沒出席,很乖覺的離開了,然後回了二進院,與梁芳談天說地。

    喫罷早飯,守禮依序到上房伺候,取了磚茶,熟練地掰碎,投入碾砣,然後碾了幾個來回,見茶葉全碎了,便收手了,又挑出兩把,灑進鸚鵡紋提樑銀罐,擊以沸水。

    水氣氤氳到守禮面頰,守禮只覺眼睛潤溼,便揉了揉,然後提起茶罐往裏間奉茶。

    馮子敬、宋通儒正襟危坐,趙欽、杜陵坐在右下首,鄧佶捧着賬冊,在左邊算賬,只見他掰着手指,口中報賬:“八九七十二,九九八十一,這個月庫房的支出爲八千一百文!”

    “倒比上個月開銷少些,上月支出整二十貫錢呢!”宋通儒態度自然,語氣隨和。

    守禮無聲無息斟了五碗茶,然後覆了茶蓋,一一擺在托盤內,送到馮子敬面前。馮子敬主動端了一杯,指使守禮給宋通儒送了,餘下便勻給趙欽仨師兄弟了。

    師徒幾個愜意品茶,卻是杜陵率先道:“師傅聽說了嗎?內東門司的戚掌事被革職查辦了!”

    “你消息倒靈通,連我還是早起在馬掌事房裏聽了一耳朵。”馮子敬邊說邊往杜陵臉上掃了一眼,嘆道:“楊都知明達公正,斷無錯判之理,他既有了處置,想是確有其事。”

    杜陵義憤填膺,“瞧他素日做派,拉幫結夥,囂張跋扈,便知道不是個善茬兒,又仗職位之便,拉大旗,作虎皮,不光剋扣手下的例銀,還變着法討孝敬,如今可是報應來了!”

    “他是罪有應得,以往昧着良心從我們身上搜颳了不少錢!”趙欽也咬着牙道。

    “古人云,貨悖而入者,必悖而出。”宋通儒神情冷漠,語氣疏離,“又云,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鄧佶仔細聽着,發問道:“事發突然,我只覺着奇怪,聽聞戚掌事很有手段,又善諂媚,緣何這一遭落了難?說不定還會峯迴路轉呢?到時他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話音剛落,滿座皆驚,大家不約而同看向馮子敬,連宋通儒也投去探尋的目光。

    馮子敬不置可否,“上月中旬,餘押班領了聖旨,可光明正大插手內侍省事務,他手下有個甘棠,惦記內東門司掌事的職位已久,偏戚掌事又手腳不乾淨,巧立名目,冒領銀錢,又想方設法斂財,如此一來二去,便被抓了辮子,如今算是跌到谷底了!”說罷,撫髀長嘆,“除非他有通天的本事,否則,只怕不能東山再起了!”

    宋通儒從旁道:“他是咎由自取,當初,他不念師徒情分,冰天雪地將你趕出內東門司,如今,他落魄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你大可不必爲了他耿耿於懷!”

    此言一出,趙欽仨怔怔呆住了,連守禮也不敢置信,張目結舌便望向馮子敬。

    “一日爲師,終身爲師,他到底教過我東西,我也不好忘恩負義,不然枉爲人師!”馮子敬目光幽幽,似乎在追想從前,“杜陵,去外面打聽打聽,楊都知究竟如何處置?”

    杜陵遵命照辦,唉了一聲,飛快出去。

    “瞧你這架勢,還打算見他不成?”宋通儒目露關切,語言懇摯,“我覺着沒有必要,他本就不待見你,你去見他,保不齊他還罵你,何苦來哉?倒不如忘了,忘了從前一切!”

    “人越老,行事越乖僻,連你也看不懂我的心思了!”馮子敬悠悠吐出一口氣道。

    “這些年,你心裏憋着口氣,總不舒坦,源頭便是內東門司那段遭遇,我雖知道,卻投鼠忌器,害怕揭了你的傷疤,所以一直不敢問,如今見你這般關切,倒也拿不準你是忘懷了還是忌恨着!”宋通儒目光閃爍,直勾勾盯着舉棋不定的馮子敬道:“若是還忌恨着,倒不必趕着去踩一腳,都說虎落平陽被犬欺,怕早有人按捺不住了;若是爲了其他,你便去吧,見他這最後一面,有些事,當面問清了纔好!”

    馮子敬沒搭腔,目光深得如一潭泉水,讓人捉摸不透。

    俄頃,杜陵亟亟跑了進來,喘了口氣,稟告道:“師傅,我打聽到了,戚掌事並未進暴室,楊都知念其年邁無力,便打發他去了北苑,現在冰室附近住着。”

    馮子敬點點頭,道:“我心裏彆扭,想去瞧瞧他!”說罷,離開座位,不管不顧往外去。

    宋通儒見狀,連忙攔住,勸道:“這大天白日的,未免招眼了些,還是天黑了再去吧!”

    馮子敬心知宋通儒言之有理,不禁皺眉。

    趙欽目光銳利,見宋通儒向他使眼色了,趕緊拉了矇昧無知的杜陵、鄧佶出去,守禮不好意思再呆着,也端了茶托出來,送到廚房,細細擦了,歸到架子上去。

    及至夜幕降臨,四合漆黑,北風又忽忽吹了起來,院子裏的枯木跟着瑟瑟發抖。

    趙欽撐開棉簾,挑起燈籠,坦然邁過門檻,守禮提着包裹,緊隨其後出了門,然後齊齊在廊下佇候。少頃,馮子敬面無表情出來,只飛快瞄了趙欽倆一眼,便行走如飛。

    一路無話,守禮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提緊包裹,縱步跟上馮子敬師徒的節奏。

    很快,進了西苑,觸目皆是荒涼,枯木禿枝,殘花敗柳,師徒仨沿着一條蛇行小溪穿過樹林,不想在長信宮附近迎面撞見一哨羽林軍。羽林軍頭目態度蠻橫,師徒仨迫於無奈,不得不上去解釋,然後,馮子敬舍了一吊錢,才藉以脫身。

    “北苑最是荒僻,這天寒地凍的,路上多半結冰了,夜裏昏暗,你倆小心着點!”馮子敬眺望前方,發覺即將踏入北苑地界,便適如其分的交代了這麼一句。

    趙欽、守禮唯唯稱好。

    須臾,進了北苑,只見房屋疏落,四下漆黑,獵獵北風颳動眢井一帶的梧桐樹,落葉飄零,無聲無息墜在地上,鳥巢內的斑鳩聽見聲響,受驚發出‘咕咕’聲。

    馮子敬目色深沉,施施而行,趙欽也不在意,只有守禮聽着腳下嘎巴嘎巴的碎葉聲,心中悽然,不禁向馮子敬面上打量一眼,道:“師傅,咱們這是要去送誰?”

    “一位故人!”馮子敬面色藹然,但語氣十分冰冷。

    守禮摸不着頭腦,又見馮子敬沒有解釋的心情,便悄悄換了右手拎包,跟在後頭。

    轉眼過了菊圃,只聞鳥鳴喈喈,幾個黃門說笑着邁出院門,迎面撞見馮子敬,頗爲喫驚,趕緊停了腳步,上來寒暄問好,笑道:“馮師傅怎麼有空來這鬼地方?”

    馮子敬聽了,只笑道:“我當年受教於戚掌事座下,也算是他徒弟,如今他老人家落了難,我又豈能辜恩負義不來看望?何況,戚掌事掌管內東門司這些年,大家多尊敬的!”

    “尊敬他?真是笑話,馮師傅難道沒聽說嗎?楊都知已革了他名銜,另換他人接替了他職位!”一麻子臉脫口而出,“如今,他和我們沒有兩樣,都是低等黃門罷了!”

    另一個黃門緊隨其後道:“到底楊都知心慈手軟,若換成我處置,查實他那麼多樁罪名,還不將他千刀萬剮了?如今不光留他性命,還允許他在這自生自滅,真是...”

    “楊都知行事穩重,如此處決,自有他深意!”馮子敬看不慣這落井下石的幾個人,但面上仍舊和氣,道:“你們資歷尚淺,不好議論的,還是快回去歇息吧!”

    幾個黃門面上難堪,俯身作了個揖,紛紛逃走。

    馮子敬待理不理的,徑直到了門前,然後猶豫了一瞬,才懷着複雜的心情扣響房門。

    門裏寂靜,無人答應。馮子敬心中納罕,瞟了眼同樣不解的趙欽和伸長了脖子的守禮,不急不慢咳嗽了一聲,挨近破門,問候道:“戚掌事,子敬來瞧您了!”

    話音剛落,房間內馬上有焦躁的動靜,過不多時,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老黃門步態蹣跚,爬滿皺紋的老臉擰出一抹笑容,訝異道:“子敬?倒是多年未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