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殿上歡 >第五十四章、笑裏藏刀(二)
    “掌事是內侍省出了名的大忙人,不光公務繁忙,私底下也忙,走路更目不旁視,我倒見過掌事幾面,只是掌事沒在意罷了!”馮子敬不緊不慢說着,安然自若進了房間,“若非掌事現在息肩了,只怕我登門拜訪,掌事都不一定有空見呢!”

    戚掌事聽出話外音,哂笑道:“跟紅頂白、拜高踩低,本就是這宮裏的常態,你若爲了昔年那件事怨恨我,我也無話可說,反正我現在落於此地了,生死也無人在意!”

    馮子敬聽了,目光深深盯向戚掌事的老臉,似乎是在探究,又似乎是在審視。

    趙欽在板壁前斂步,示意守禮也原地呆着,然後便熄滅了燈籠,面無表情候着。

    守禮將包裹落下,趁着挺腰的空當,眼波流轉,悄悄打量了一遍屋內。房屋修造多年,檁柱多已腐敗,房梁也佈滿灰塵,目光向下,牆壁黴點斑斑,很是噁心,再掃一眼屋內,擺設寥寥,只有一張牀和一套半舊桌椅,門窗呢,也多朽壞。

    裏間,馮子敬款款落座,感嘆道:“果然是世事無常,只怕掌事也沒料到會有今日之潦倒罷!”

    “我這個人,敢作敢當,從不後悔!”戚掌事目光灼灼,語氣堅定,“即便我現在一敗塗地,可從前那般風光,人前人後受人恭維,我這一生,也算值得了!”

    馮子敬神情莊重,雙眼望向地面,冷然道:“聽說是甘棠出手,揭您的老底?”

    “怪我眼拙,沒有及早認清他的狼子野心!”戚掌事老氣橫秋的,突然發出磔磔怪笑,“我只當是個孤苦無依的羊崽子,不想他竟是披着羊皮的狼,進了內東門司,欺上瞞下,一面討好巴結與我,一面施捨下面恩惠,最後還擺了我一道。”

    馮子敬仔細聽着,語調平緩道:“便是這一時大意,給了人可乘之隙,然後...”

    戚掌事面露不悅,不安的舔了舔發乾的嘴脣,聲音澀滯道:“他的手段也算高明瞭,栽在這陰溝裏,也不屈了我,何況,我從前犯下恁些罪過,也算惡有惡報了!”說罷,直視着態度莊嚴的馮子敬,逼問:“然則,你今日來所爲何事?”

    “敘敘舊罷了,掌事不用緊張!”馮子敬緩緩挺起胸膛,柔和的目光突然變得鋒利。

    “敘舊?”戚掌事不禁冷笑,“我和你有什麼舊可敘?”

    馮子敬脣角一勾,道:“已經過了許多年了,掌事怕忘了,我最初便在內東門司當差!”

    “是了,若非如此,只怕你也不肯踏足這裏!”戚掌事眸光一暗,旋即想起了從前。

    “可嘆我這一生,追名逐利,拍馬鑽營,到頭來,竟是一場空,好不容易調教了幾個徒弟,又一個比一個不爭氣,不是當了替死鬼,便是成了冤魂,真是可悲!”戚掌事無奈的搖了搖頭,笑容苦澀,“我唯一不重視、不喜歡的便是你,誰承想你命運兩濟,不光離了內東門司這是非窩,還因厚重老實,得到花師傅青睞,這些年,眼瞧着你順風順水,如今,花房已是你馮子敬的天下了吧?”

    “承蒙師傅看重,臨終舉薦我接管花房!”馮子敬心平氣靜,目光裏流露出一點柔情,“我自任職以來,心中戒懼,勤勉公務,無一日不盡心、無一日不反省,唯恐敗壞了師傅的名聲、糟蹋了師傅的厚愛,讓師傅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我當年將你掃地出門,倒是成全了你!”戚掌事太息道。

    “成全不成全,原不該掌事來說,這話,還是我師傅才配說!”馮子敬回想起過往,心中便有些火氣,忍不住拿惡狠狠的目光看向戚掌事,問道:“其實,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團,當年,我並不曾得罪與你,你爲何時時刻刻要針對我?”

    戚掌事神色頹唐,雙肩一塌,道:“我記得,你那年才進內東門司,也就八九歲的樣子,可活脫脫就是少年老成的模樣,不論說話、做事,都有板有眼的,難道你自己沒發現嗎?你與周圍人格格不入,周圍人很不待見你,其實,你不是得罪了我,而是得罪了所有人,木高於林,風必摧之,這道理,你現在還不明白?”

    “好一句木高於林、風必摧之,枉我當初對你忠心耿耿,拿你當父母一樣愛戴,不想最後竟成了棄子!”馮子敬惡聲惡氣,低吼着道:“你真是好狠的心!”

    守禮聽見聲響,忍不住向裏間打探,只見馮子敬滿臉通紅,目光如火,似要將戚掌事生吞活剝了,那戚掌事倒淡定,不急不躁看向馮子敬,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你很好,正直、善良,眼裏揉不得沙子,心裏藏不住隱惡,可是,便是你的善良,讓我畏懼,我怕,我怕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隱私,偷偷向楊都知告發!”戚掌事回憶着,難受的擠了擠眼睛,“所以,即便你差事辦得好,即便你盡心侍奉我,我依舊不能容你!”

    “是了,薰蕕不同器,古來如是!”馮子敬滿心痛苦,忍不住將心裏話吐了出來:“你可知我離了內東門司,日子過得有多悽慘,不僅喫穿不好,每日連兩個時辰都睡不到,若非花師傅好心,見我可憐,向楊都知討了我,我在北苑非死不可!”

    “今時今日,你得意,我失意,咱倆地位顛倒,你來與我說這些,指望我心裏不安嗎?”戚掌事目視前方,冷然笑道:“別癡心妄想了,我當年鐵石心腸,寒冬臘月把你趕出內東門司,今朝只會更心狠,剛纔我便與你說了,我從不後悔!”

    馮子敬眼中溼潤,晶瑩的淚光一閃一閃的,他緊盯着戚掌事,忍不住冷哼一聲,笑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如今也落在北苑了,就好好體會體會我當年受的罪罷!”

    戚掌事喉嚨哽咽了一下,終究無話。

    趙欽見氣氛尷尬,便請示道:“師傅,夜深了,過了子時,便不能在宮裏走動了!”

    馮子敬聽了,直起身來,決絕道:“北苑冷清,天氣嚴寒,這包寒衣就留給掌事禦寒吧,此生,咱們不會見了,萬望掌事保重!”說罷,示意守禮把包裹送上去。

    守禮唯命是聽,默默把包裹放在桌上。

    戚掌事淡淡掃了一眼,笑道:“別以爲我會感恩戴德,我寧願凍死,也不受你恩惠!”話音剛落,便伸出手去,抓住包裹環兒,扔在地上,然後倔犟地挺起胸膛。

    馮子敬斜了下眼,待理不理,快步往門口走,趙欽眼尖,忙喚了守禮追了出去。

    院裏,月光悽迷,風吹得梨樹樹葉索索作響,馮子敬下了臺階,一徑大步流星。

    趙欽瞧他面色不對,從旁道:“師傅,戚掌事從前沒少苛待您,您怎麼還肯來瞧他?”

    “人性很複雜的,說他壞罷,他曾經也對我好過,雖只有那麼一次,但是卻救了我一條命。”馮子敬一面走路,一面回味着道:“後來,我在北苑遇見師傅,冥冥中也有他一份功勞!”

    趙欽聽了,義形於色,脫口道:“哪裏是他功勞?明明是上天眷顧,不忍見師傅受苦受難,派師爺來拯救師傅,而師傅又發憤圖強,孜孜向學,這纔有今日之成就!”

    馮子敬淡然一笑,沒有接話,趙欽望他神色,心下明白了幾分,馬上閉了嘴巴。

    只有守禮猜不透,跟在趙欽後面,一路走馬看花,花了半個時辰,纔回了花房。

    進入後院,趙欽打眼瞅見宋通儒站在廊下,便微笑道:“宋師傅怎麼還沒睡啊?”

    宋通儒漠然瞅了他一眼,旋即移開目光,目不斜視打量馮子敬,見其面色安然,步伐穩健,宋通儒心裏瞬間踏實了,便隨口道:“屋裏太悶了,出來站站,透透氣!”

    “夜裏風冷,仔細頭疼,進去睡吧!”馮子敬關心道。

    宋通儒應了一聲,眼見馮子敬扭過臉去,闊步向正堂去,便悄悄使了個手勢,喚守禮到跟前,然後等着馮子敬和趙欽進房了,才詢問道:“剛纔沒發生衝突吧?”

    守禮摸了摸後腦勺,搖了搖頭。

    “聽見你師傅和戚掌事說什麼了嗎?”宋通儒弓着腰,耐心問詢。

    守禮依舊搖頭。

    “你師傅把你倆支開了?”宋通儒問着,見守禮咬着嘴脣直搖頭,不禁犯了迷惑,於是道:“既沒把你支開,你怎麼一問三不知啊?罷了罷了,我還是問趙欽吧!”

    話音剛落,正堂門開了,趙欽端着腳盆從棉簾後閃了出來。

    宋通儒眼疾嘴快,喚道:“趙欽,你過來,我有話問你!”說着,垂下雙眼皮。

    趙欽拎着盆,急急奔來,笑道:“宋師傅要問什麼?”

    “你們去北苑一個多時辰纔回來,你師傅和戚掌事都聊什麼了?”宋通儒平心靜氣道。

    趙欽聽了,不禁蹙眉,道:“師傅進了門,只是問長問短,沒和戚掌事聊什麼隱私,後面,聊起了從前,師傅發了很多感慨,這我不敢傳說,還請宋師傅見諒!”說罷,拿眼睛覷宋通儒,面上也表現出爲難之色,不願透露馮子敬的隱私。

    宋通儒面露擔憂,道:“多少年了,不論場上,還是私下,你師傅從不主動提內東門司的舊事,我只當是他的忌諱,以爲今晚要出大事呢,還好,他過了心裏這道坎!”

    “我瞧師傅舒快多了,還打發我打洗腳水,瞧着是釋然了!”趙欽語調歡快道。

    宋通儒點頭,道:“最好如此!”說罷,見起風了,便吩咐守禮抓緊回去歇息,又對趙欽道:“端盆熱水進去,再送一杯釅釅的安神茶進去,希望他睡個好覺吧!”

    趙欽唯命是從,笑着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