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殿上歡 >第五十五章、笑裏藏刀(三)
    迫近上元,天子圖喜慶,命造作所在安禮、至德、太極、朱明四門擺了鰲山、燈輪。那鰲山以松柏搭建,衣以錦綺,飾以金玉,中置百燈,簇如花樹,晝夜不息;燈輪熔金銀打造,高過牆頭,仿蓮臺形狀,層疊綻放,中心簇火,光明熠熠。

    許皇后宿疾未清,後宮諸事,仍由郭貴妃決斷。其家族鼎盛,從小生在金玉堆裏,最喜鋪張揚厲,節前便大肆打賞,手下餘押班也雷厲風行,連消帶打,懲治了幾個辦事不力的殿頭,然後傳郭貴妃旨給造作所,命其在永巷沿途搭設棚架。

    造作所不敢怠慢,棚架搭的又長又高,懸掛成百上千的各色燈籠,每至黃昏,光彩奪人。

    守禮辦差之餘,特意繞道去觀賞了幾遭,果然五彩繽紛,絢麗奪目,幾百只燈籠不光造型獨特,連繪畫也惟妙惟肖,精緻好看,讓人移不開目光。守禮每每廁身其中,都不禁回憶起中秋夜宴的見聞,頓時生出躬逢盛事、不勝榮幸之感。

    人說,心愈冷清,愈思熱鬧。這日,天擦黑了,西風慢慢吹着,羣鴉在槐樹間亂噪。守禮要去甘露殿送百合,正好順路經過永巷,便靠着城牆根,安閒自在地賞燈。

    五光十色間,蓮花燈、葡萄燈、鴛鴦燈、鹿燈、橋燈、樓燈......盞盞精妙絕倫。

    守禮看入迷了,冷不防丁字路口冒出一駕馬車,轅前坐着車把勢,面似雞皮,眼如膠葛,手中馭着繮繩,驅車急速,如踩了風輪,瞬息之間,便到了守禮跟前。

    聽見鈴響,守禮好奇地擡起頭來,只見車身整潔,外表華麗,水緞製成的車簾被風撩起邊角,露出一雙珍珠繡鞋,車中少女覺着漏風了,趕緊伸腰出手去遮掩。

    守禮看個正着,這少女十五六歲的年紀,生得容貌昳麗,體態姣好,簡直桃羞杏讓,不過,似乎遇見了不順心事,手中捏了一方繡瑞鹿獻花的手帕,哭得梨花帶雨。

    真是我見猶憐啊,守禮腹誹,然後,不由自主多望了幾眼,見馬車漸行漸遠了,才悠悠嘆了口氣,回身望了望光怪陸離的琉璃燈,最後,戀戀不捨回了花房。

    次日,天色隱晦,馮子敬召開早會,彰善癉惡,然後分派差事,打發衆人去忙。

    衆人談笑着出了花廳,守禮綴在隊尾,神態悠閒下了臺階,剛準備去找趙欽領差,便見梁芳火急火燎從後面追了上來,笑着搭訕道:“你瞧了永巷的宮燈沒?”

    守禮回憶着,點頭稱是。

    梁芳破顏一笑,繼續道:“聽說晝夜不息呢,我這幾日經常繞道去看,總也看不厭!”

    “確實好看,我也喜歡!”話一出口,守禮不禁又想起那場中秋夜宴,當夜燈月交映,燭火輝煌,又有好戲連臺,貴賓如雲,真是鏤骨銘心啊,守禮暗暗感嘆。

    梁芳見他走神兒,便拿手戳了戳他,笑道:“瞧你,心不在焉的,又想什麼呢?”

    守禮搖頭,掩飾道:“我今日要去甘露殿送盆花,剛在琢磨走哪條道比較方便!”

    “沿着永巷直走,過了御花園,拐幾個彎便到了!”梁芳不以爲意,聲音諧美道。

    守禮赧然道:“你知道,我是路癡!”

    “那便帶着地圖吧,免得迷路!”梁芳說着,與守禮進了二進院,“今兒十五,午膳一定很豐盛,我好幾天沒嚐到葷腥了,你速去速回,別耽擱了,當心捱餓!”

    “我曉得!”

    守禮順嘴接了一句,瞥視趙欽房門大開,便匆匆與梁芳告了別,然後調轉方向,沿平展展的青磚地到對面房間,伸頭探腦,見趙欽衝他擺手,便悠然進去了。

    “花洞子靠門擺了盆蘭花,我昨兒才修剪過,你送到甘露殿去。”趙欽交代着,往守禮身上掃了一眼,不禁關懷道:“春寒料峭,早起風大,你這身太單薄了,回屋換件衣裳再去!”

    守禮誒了一聲,默默出門。

    轉頭進了臥室,守禮前腳剛邁進去,便聽見田虎在吹牛皮,不禁笑着搖了搖頭,然後走到牀邊,打開包裹,取了寒衣換上。梁芳見他去而又返,慌忙湊上來詢問。守禮沒什麼好隱瞞的,照實說了,反招惹梁芳感慨不已,羨慕守禮的境遇。

    捫心自問,守禮並不覺得自己受到優待,於是敷衍了梁芳幾句,匆忙出了臥室。

    拐到後院,守禮跳進花洞子,只聞花香馥郁,濃郁得令人聞之慾醉,飄飄欲仙。定住心神,守禮從一堆蓬蓬茸茸的綠草中間尋到蘭花,挪到外邊,運力抱起。

    幸好蘭花株小,土也不多,守禮抱着盆花,不覺十分費力,腳步輕盈出了山池院。

    途中無聊,守禮極目前瞻,只見衰草遍野,佳木稀疏,還是一派冬末淒涼之態。

    收回目光,守禮專心趕路,一徑過了咸池、延嘉二殿,剛要踏足甘露殿地界,迎面走來仨面容姣好的宮女,左邊那個目如懸珠,神采奕奕,中間那個亭亭玉立,烏髮濃密,右邊那個體態稍豐,肌膚瑩潤。

    守禮看得臉紅了,打三人身邊經過時,只聽左邊那個聲音優美,小聲嘀咕道:“昨夜永巷是不是鬧鬼了?我怎麼聽見有女子哭個不停啊,嚇得我半夜三更睡不着覺!”

    “盛世國都,天子腳下,怎麼可能會鬧鬼?想是你聽岔了吧,別風言風語的胡說!”有人搭腔。

    左邊那個聽了,蹙眉道:“我哪裏胡說了?我又不耳背,聽得真真的,絕不會錯!”

    “其實,我也聽見了哭聲,還夾雜着馬車輪輞聲!”右邊那宮女刻意壓低聲音道。

    “哦,那便是馮寶林了,聽周彤史說,陛下昨夜召了馮寶林侍寢!”左邊那宮女醒悟了,又犯惑道:“不過,得了聖恩,不該高興纔是嗎?她怎麼還哭啼呢?”

    “誰說不是呢?多晦氣啊!”當中間那宮女鄙視道。

    “這便是你們消息不靈通了,我聽周彤史身邊的宮女說,馮寶林阿爺馮兆尹年初遭諫議大夫何望之檢舉,查實貪污受賄、胡亂判獄等五項罪名,陛下雷霆大怒,當廷判了處決,以觸犯律法爲由,命有司籍沒馮家府邸、田產及一應祖產,又將馮兆尹夫婦羈押在大理寺。”右邊那宮女娓娓道出實情,末了,又感慨道:“家人鋃鐺入獄,馮寶林掛念父母,日夜懸心,怕是見了天顏,也沒心思獻媚了!”

    當中間那宮女嘆道:“這樣的糟心事,攤誰頭上,誰不難受?”

    “難受有什麼用?我若是馮寶林,生得那般燕妒鶯慚,怎麼也得聖前爭寵獻媚,爲家人謀條生路,如今這樣哭哭唧唧,不過親者痛、仇者快罷了!”左邊那宮女傲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