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殿上歡 >第六十四章、班荊道故(四)
    暴室前的龍爪槐分佈稀疏,彎曲垂下的枝條長滿了蓁蓁綠葉,洋溢着盎然春意。

    守禮剛跨出牢房,便聽牢內不平靜,有犯人大喊大叫。牢內的看守兇狠殘忍,高聲斥罵了幾句,見犯人不聽話,便不假思索動了鞭刑,一通招呼,打得犯人哀嚎。

    趙欽心有所念,不禁斂足。

    帶路的黃門見狀,忙道:“但凡進了暴室,十天半月之內,若無人設法搭救,刑名便不會心慈手軟了,輕則動鞭子,重則動板子,這都是常態,你不用訝異!”

    趙欽聽得心慌,連忙從錢袋又掏出半吊錢,硬塞給黃門,央求道:“還請多多照顧!”

    黃門瞥了一眼,裝作爲難道:“不是我獅子大張口,就這點錢,最多請幾位刑名打兩頓牙祭,往後,若停了孝敬,他們照舊不會手軟。你啊,還是歇了這份心吧,每月就那些月錢,何必白白送人?還是自己攢着,將來,說不得有大用呢!”

    趙欽也曉得杯水車薪,但他見不得杜陵受苦,便道:“錢多錢少,好歹是一份心意,等回去了,我再想法子多湊些,只求他在牢內少受罪,平安撐到年底罷了!”

    “難爲你了!”黃門感慨道。

    趙欽笑容苦澀,見到了路口,便勸黃門斂步,然後連連鞠躬道謝,方帶守禮離開。

    一路沉默,到了浴鶴池附近,守禮見花房隱隱在望,隨口道:“杜師兄真可憐!”

    趙欽微微頷首,難過道:“天哪,暴室哪是人呆的地方?說是人間地獄也不爲過,刑名更是兇狠,稍不順心,便拿關押的犯人泄火,又打又罵,毫不留情!”

    守禮見識了,不覺傷心慘目,問道:“杜師兄還有救嗎?”

    “師傅能事已盡,只怕難了!”趙欽嘆息着,想到還在暴室忍受侮辱凌虐的好兄弟,心裏便涌出一陣憤懣,只恨沒有顛倒乾坤的本事,救出杜陵,免他活受罪。

    守禮側耳聽着,忽見趙欽加快腳步,趕緊擡頭,望了望他神色。趙欽滿臉怒容,似在罪己,又似在怨天。守禮嚇得不敢張嘴,低頭跟緊他步伐,趕回了花房。

    是夜,星光朗朗,一輪滿月宛如水洗過,澄瀅皎潔,散發着脈脈清輝,照亮大地。

    守禮趴在被窩裏,聽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蛙聲,有些心緒不寧,一會兒同情杜陵的遭遇,一會兒佩服趙欽的義氣,一會兒又憶起裁人,腦跡回想牡丹的養護之決,思考如何取勝,一會兒又惦記家裏,恍然發覺,忙得昏了頭,忘了去內東門司探信了。

    念至此處,守禮很快有了主張,打算抽空走一趟,不然,豈不白費了自己積蓄?

    想着想着,便三更天了,守禮困得打哈欠,便摟了被窩,劈頭蓋頂,呼呼睡去。

    次日,微風習習,難得一見的豔陽天。馮子敬召集衆人,宣佈上面裁人的決定,並圈定裁員名單,打算舉行一場牡丹養護比賽,月底評選,輸了的要服從安排,直接淘汰。

    衆人聽了,又是喫驚,又是害怕,惶惶不安。

    守禮雖有心理準備,卻也不敢確保自己留下,只能拼盡全力,然後,一切交與天意。

    會後,馮子敬率先離開花廳,趙欽打發走一干不相關屬員,然後,獨留下守禮、田虎、梁芳、曹翔、馮寶、劉楨、彭通、童貫等十八人,吩咐孟軻幾人分發牡丹花苗、肥料、花盆等物什,繼而耐心講解了一會牡丹的養護之法,方纔離去。

    梁芳不得其味,又見守禮在暗自咂摸,便湊上去道:“守禮,這牡丹該如何養護呢?”

    “趙師兄剛不說了嗎?勤澆水、常添肥。”守禮微笑道。

    梁芳嘆了口氣,“聽着倒是容易,可如何保證花朵碩大、如何保證枝葉茂盛呢?”

    “這便是師傅的目的了,歸根結底,考驗咱們的本事高低!”守禮若不經心說着,見梁芳直皺眉,便寬慰道:“你別太犯愁了,爲期還有半月,只要多上點心,保你不被裁了。”

    梁芳神情苦澀,勉強擠出笑容。

    守禮心不在焉,想着另一件事,便道:“我等下要去內東門司走一趟,先走了!”

    “咦,你去內東門司作甚?”梁芳奇道。

    守禮旁顧左右,見大家都在忙着種花,便笑道:“早先我付了一筆錢給內東門司賬房,求他們出宮之際,順道去我家打聽打聽,如今過了幾月,想來該有信兒了!”

    “啊,那我陪你去吧!”梁芳爽快道。

    守禮莞爾一笑,點頭稱善。

    須臾,兩人挽手出了花房,然後穿花過林,飛奔到安禮門,徑直闖入宮牆角一間廡房,問東問西,最後跑到登錄信息的案前,詢問消息。負責記錄的黃門態度很好,一邊與守禮聊天,一邊翻查記冊,不過,當他翻到守禮的家庭信息那一頁時,明顯遲鈍了一下,然後,目光裏充滿了同情與不忍,道:“小娃娃,你家裏人沒了!”

    “沒了?”守禮詫異道。

    “千真萬確,這上面寫的清清楚楚,不信你看,戶主張仁,一家四口,全傢俱絕。”黃門邊念邊看向守禮,見他丟了魂似的,哀痛欲絕,趕緊換了安慰的口氣,“小娃娃,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你想開些,以後好好活下去哈!”

    守禮不相信,劈手奪了記冊,逐字逐句檢查,確認是張仁不假,心裏瞬間涼透了,六神無主放下記冊,禁不住心中沉痛,雙眼淌出眼淚,嘴中也哭爹喊娘不停。

    梁芳感同身受,曳步上去安撫。

    守禮要面子,堅強地彈了眼淚,轉身出去,流星大步回了掖庭,然後尋一處罕有人跡的紫薇林,捂臉痛哭。梁芳緊隨其後追了來,見他哭得兇,無法解勸,便默默陪了半晌,等守禮不哭了,他才勸道:“守禮,死者不能復生,你要節哀順變。”

    守禮齉着鼻子,點點頭。

    梁芳忽閃了下杏眼,拿手拍了拍守禮的後背,然後牽着他手,慢悠悠回了花房。

    其後幾日,守禮更加沉悶,每日癡守着盆花牡丹,既不啼哭,也不與人笑話,宛如泥塑木雕。趙欽覺着奇怪,旁敲側擊問了梁芳兩回,梁芳心眼實誠,便一五一十全說了。趙欽聽了,很是可憐,明裏暗裏地提示守禮,幫着守禮呵護牡丹。

    古人云,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守禮算深有體會了,月底前夕,他照例去花洞子養護牡丹,卻見牡丹花瓣大幅蜷縮,花株也蔫頭耷腦的,不復原先娉婷風貌。

    守禮覺着不對勁,明明昨夜還是花朵碩大,芬芳馥郁,爲何一夜間變化如此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