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月色充盈的夜晚,步入這方庭院,漫遊至此的客人們才能領悟這座迷你教堂設計得有多精妙。
小巧玲瓏的長方形庭院,一端是罪人的十字架,另一端是純白無暇的神像,由一條筆直寬敞的步道連結,走向與月亮運行的軌道相吻合。
縱向步道的中間,又橫生出一條小徑,化作一道十字,切出四方水池。平靜無風的時候,就像是四面明鏡。
罪人十字架的那一頭,是滿月升起的方位。
月亮的光輝上升得越高、播撒得越遠,十字架的陰影就匍匐得越厲害。
每一個銀色的夜晚,罪惡的影子都會穿過長長的佈道,向神像頂禮膜拜。隨着時辰在推移,影子的頂端從神像的頭、眼、軀體緩慢地沉落,一直落到神像的腳下,彷彿在跪拜親吻着神的腳尖。
而神像,永遠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既仁慈,又漠然。祂的雙眼永遠被一條白色絲帶覆蓋,傳說中,神明閉上了雙眼,將光明賜予世人,將黑暗留給自己。
羅莎琳德將聖修士捆在十字架上,打鬥的傷口遍佈全身,尤其是四肢,還滴答着血液。
哪怕她是無信者,也不得不承認,這畫面看上去有一絲……神聖。
天井庭院唯一的門,開在神像的後方。唯有從神像兩側繞過來,才能看見露天的十字架。
女孩們本就被告知,晚餐後悄然躲進指定的房間,聚集在一起,不要在城堡中隨意走動。驚雷般的槍聲,所有人都聽到了,卻一直不敢輕舉妄動——直到林安妮叩響她們的房門,叫她們出來。
那畫面,說實話,更嚇人了。
一身的凌亂,遍體的傷痕,血跡斑斑點點地濺射在身上,風呼啦啦地吹動她的衣襬,整個人都像是要輕飄飄地飛走一樣……若是不認識的,還以爲是古堡中游蕩的幽靈。
林安妮說,羅莎琳德已經等在小教堂那邊了,她們兩個人有話要說。
她驅趕着羔羊往教堂走去,自己卻落在了衆人身後。
所有人魚貫而入,被眼前的畫面所震懾時,身後的大門沉沉地關上,而後是一聲悶響,門從外面被關上了。
然後,林安妮走出來,將神像的底座當作是桌子,黑色的魔鬼書當作厚重的聖典。作爲證據的信紙放在了魔鬼書身上,而後覆蓋上一隻手,她低沉地開口:“現在,宣佈聖修士布魯斯的罪行……”
邪惡的勾結被娓娓道出,女孩們的臉色變幻不定,既有惶恐,又有後怕,還有些破滅:誰能夠料想到,以神聖之名行走的聖徒,竟然會是迫害她們的罪魁禍首呢?
“最後,”林安妮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請諸位審判官,走到罪人的面前,執起他腳下地面放置的匕首,插入他的胸膛,一一完成你們的審判。”
林安妮翹起自己的嘴角:“以,魔女之名。”
“什麼……?”
女孩們露出茫然與惶惑:爲什麼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連在一起,她們就聽不懂了呢?
“一位聖修士死在了我們面前。不要裝傻,你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也許此時此刻的你,還想不到太遙遠的地方,只爲眼前危機的解除,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可是明天呢?後天呢?你離開這裏、你回到村落和自己家以後呢?
“那時候,你還會爲自己絕處逢生而慶幸嗎?
“還是……爲了一位大人物、至少對我們來說的大人物的死亡,而恐慌和害怕呢?
“你會害怕有人發現他的死亡,你會害怕有人聯想到你的失蹤和歸來,你會害怕有人覺察你是從城堡中走出……最終,你會害怕有人認爲你殺死了他,你會被你終日想象的害怕所壓垮……
“你會,想盡一切辦法證明自己的純潔與無辜,甚至不惜,主動出賣她人。”
“可,可他是壞人啊!不是有證據嗎?”人羣之中,有人小聲地啜泣起來,“只要告訴他們,他們會相信的吧,我們不是魔女……誰想被抓到這個地方來啊!我們都是無辜的啊!”
“你真的相信,這樣就可以了嗎?
“在他們眼中,真正的好女孩,是在巨龍巢穴中祈禱勇士降臨的柔弱公主;能與邪惡抗爭,乃至於殺死邪惡的,只有魔女。
魔女,永遠不會無辜,也不需要無辜。”
“我不會告密的。”“我也不會。”“我連母親都不會說的!”“我也是,我們都不會的!”……
林安妮冷酷地、堅決地、無情地搖了搖頭:“我從不相信感情和承諾能夠阻止背叛,我只相信罪惡的連結。
“不要假以純潔和無辜之名,逃避審判的義務。”
“插在胸膛,是嗎?”羅莎琳德沉默了半晌,第一個上前拿起了匕首,那匕首還是她本人提供的,“無所謂深淺,也無所謂是否要害?”
林安妮挑了挑眉:“都行。”
“好。”羅莎琳德回答得簡明扼要,下手也正中要害、一刀見底。超凡者的命是真的硬,耗到現在也還活着,就算補刀要害,看着也還能再喘一會兒。
林安妮看着她的舉動,不由得笑了笑:羅莎琳德最大的優點正在於此,哪怕林安妮沒提前和她商量過,所謂的審判是這種東西,哪怕她並不那麼同意,她也不會當面拆臺。
羅莎琳德將致命死因歸結給了自己,剩下的人,都可以放下負擔。——一刀斃命本就是她的打算,只是林安妮橫插一道攔住了她,又非要將所有人拉扯進來。
羅莎琳德看着人羣,露出安撫的淡淡笑意。
好像……沒那麼可怕了……
第二個猶猶豫豫,走到十字架前的女孩,拿起了沾血的匕首,然後是第三個、第四個……
女孩們自發地排起了隊伍,一個接着一個,靜謐地交接着。甚至,有的人鼓起勇氣,認真地打量了一番“罪人”的模樣,才慎重地投出自己的一票——投在羅莎琳德的那處傷口要害。
就這樣,一直到最後一個人,纔再次出現了變故。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麼殘忍啊!”猶疑着落在最後的女孩,手中的匕首已沾滿了“審判官們”的功績,染到了她的手指上,她卻怎麼也不想刺出這一刀,“明明逃跑就好了,你們早就知道了!你們知道還什麼都不說,非要走到這一步!”
她激動到語無倫次:“就算你們一定要殺掉教廷的人,直接動手啊!動手不就行了嗎!爲什麼還要把人綁在這裏,爲什麼還要把我們也綁過來,什麼都不要告訴我們,明天早上讓大家統統離開,什麼都不會發生!什麼都不會有的!”
說着說着,她握刀的手反而不那麼顫抖了。但,不是對着十字架,而是對着林安妮的方向。
是的,她們的距離還很遠,遠到就算擲出去,也丟不到林安妮身上。
可刀刃所向,又確乎是指向林安妮的。
“真有趣。”
林安妮一步步地走上前,迫近到女孩面前,迫得對方都開始後退了,林安妮反倒主動送上前,讓腹部抵住了刀尖,“不敢刀一個死人,卻敢將利器對準我嗎?那麼試試吧,你要捅我嗎?”
“卡瑪!”羅莎琳德上前一步,想要制止。
可林安妮偏頭看了她一眼,反倒要她別過來。
卡瑪握着匕首,既不敢往前,也不願收回,僵持在那裏
她低着頭,看也不看林安妮,但又大聲地質疑起來:“你說他是罪人,你說你要審判他,可是一切都是你的一面之詞!只有你一個人識字,當然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誰又能證明你說的是對的?誰能擔保你一個字都沒有撒謊?誰知道你到底存的什麼心,是不是在污衊教廷呢?!”
哇,精彩,這波急中生智……林安妮擡起手,鼓了鼓掌:“說得好,說得真挺好的。可惜,你說得太晚了。”
林安妮和她相對而立,步步緊逼:“你要背叛那些已經動手的人嗎?爲了捍衛你絕對的正確,爲了保有你不確定的懷疑,你要讓她們染上殘害無辜的嫌疑嗎?”
卡瑪的冷汗下來了,她更加不敢擡頭,不敢去看旁人的眼色。
“我也還沒動手。”林安妮微微往前靠了些,和她的耳朵靠得更近了,“說起來,我和你,纔是唯二的少數派呢,嗯哼?”
卡瑪還想要後退,可她退無可退,後背靠住了一個實體。她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掛在十字架的聖修士。
刀已經不穩了,林安妮感覺力度在削弱,於是主動握住女孩的手,和手中的刀。
這個女孩啊,既憎恨着自己,偏又在此刻依賴着自己,放棄了一切自主意願,任由她肆無忌憚地掌控。
林安妮沒有遇到任何抵抗,就舉起了卡瑪的手。她將小手和刀柄都裹在掌心,反手將刀尖重新轉回聖修士身上,正對着汩汩流血的傷口。
林安妮眼睛盯着聖修士,話卻說給卡瑪聽的。
又一串血滴,落下,比輕柔無比的言語還要更先一步落在卡瑪耳朵上:“現在,你只能祈禱我說的都是真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