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看見了。
當最後一柄刀洞穿胸膛,當傷痕累累的心臟徹底停跳的那一瞬,林安妮看到聖修士猛然睜開眼睛,無神的眼球忽而迸發出迴光返照的光彩。
再仔細一看,那光卻又不屬於他自己,而是他瞳孔中的倒影。
那是林安妮的臉,又不是林安妮的臉……準確的說,那是安妮·卡羅林的臉。同樣的十字架,綁縛的是不同的人,林安妮疑心自己透過聖修士的眼睛,恍然看到的是另一個世界——那個屬於原白月光的平行世界。
從聖修士那裏掠奪的聖靈,被林安妮困束在口袋裏,存在感極其鮮明。
它似乎引誘着林安妮去碰它。哪怕隔着一層布料,她在攥住它時,恍然也穿到布魯斯修士的視角里,甚至能感知到他內心的狂喜和妒忌。
……布魯斯的眼前,正站着一位少女。
與自己同樣面孔的女孩,少了一分幽暗,多了一分聖潔,手中的火焰純白如雪,熠熠生輝,斷然不似聖修士的灰白眼那般霧濛濛、沉甸甸的。
那託舉着純白火焰的少女,也許她自己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可徘徊於聖光底層的布魯斯修士一看便知:那是一位天生的聖徒!是主教廷中榮耀的存在!
“燒死她!燒死她!”他聽見自己的心聲,像是緊緊絞繞的毒蛇。火焰點亮不了他對聖光的虔誠,只是像狂風一樣捲過他的心原,將嫉妒的火苗催成熊熊燃燒的烈焰,灼烈得恨不得將眼前之人立馬焚燒成灰!
那是極其純粹的力量,亦是一步登天的力量,可以一舉跨越他煎熬輾轉的幾十年,而她,而她!她竟還那麼年輕!
慌亂奔下山的女孩們啊,眼睛天真得另他發笑!
她們看見他的修士袍,就像是看到了救星,然而他說:“我審判你們爲魔女。”
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大光明的滅口。
偏偏,最有希望反抗他的聖徒,也是神明最溫順的羔羊。她不知是哪來的篤定,覺得自己與魔鬼作了一場交易——若真有這樣的魔鬼,他願以一切和祂交易!
啊,他憎惡這揮霍天賦的愚蠢羔羊!他嫉妒這無知無覺的天生聖徒!
“羅莎,你帶着她們走吧。”
年輕的聖徒,以自我束縛換取了其他女孩的離開,獨自承擔起一切。
她在滿月的十字架下,對着矇眼的神明虔誠訴說。
“吾神,我並未懺悔我的罪。
“不是魔鬼誘引我,是我清醒地選擇沉淪。
“縱有一千萬種理由,我也確乎與魔鬼做了交易。然而再輪迴一千萬次,我依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如果這是罪孽,我願爲所有我愛之人揹負,並以燃盡靈魂來償還。”
沒有柴薪,沒有火種。
只有純白色的火焰,安靜忠誠地陪伴着她。
慈悲的魔女願以靈魂爲燃料,讓火焰燃燒得更猛烈一些,將她和她的所有全都焚化爲灰燼!
“你要我的靈魂嗎?”
魔女對着懷中的書冊微笑:“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獄吧。”
“爲……爲什麼……”白色的火焰,在聖修士的眼瞳中愈燃愈烈,直至帶走他罪惡的靈魂,只留下一雙蒼白的眼睛。
布魯斯修士直到生命的最後,也沒有悔過,反而怨恨命運的不公:若有那樣一個“完美結局”,爲何將他摔入如今的境地?!
隨着聖修士的徹底死亡,林安妮的遊魂也回到軀殼裏。
她的意識似乎度過了很久,現實卻還不及一秒。鬆開手,夾在她和聖修士的卡瑪,渾身癱軟地坐到地上,捂着臉嗚咽起來。
庭院的出入門,不知何時重新打開。
惴惴而來的女孩們,懷着更加複雜沉重的心情離開。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拉扯着拖走她腳邊的卡瑪。除此之外,再無一人敢靠近她了。
哦,不,還有羅莎琳德。
羅莎琳德第一個來,最後一個離開,拍拍她的肩膀:“你或許是爲她們好,可一切都太突然了,沒有人喜歡被強迫。”
“要多不突然?從認字教起?”林安妮聳了聳肩,“你也別把我想得太好,我只是不喜歡被人撿便宜。”
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林安妮對這種聖人情節厭倦至極。看不見血腥的羔羊最喜歡擺出純潔無辜的姿態,說不定還會一臉天真地指責她的邪惡。
若這世界是屠宰場,總不能叫她一個承受所有的鮮血淋漓和腥臭難聞,她是絕不肯讓人安享其成的。
林安妮給她講了一個撿皮球的故事。
從前,有一羣小孩在河邊玩球,一陣風吹過來,球掉在了髒兮兮的河灘上。他們只有這一個球,不撿上來就誰也別玩了。
有的小孩爲了不弄髒,寧願再也不玩球。
有的小孩還想繼續玩,可又害怕弄髒腳。
有的小孩不怕髒不髒,直接跳下去撿球。
還有的小孩,在球被撿上來後,纔對髒兮兮的小孩說:“這樣撿球不髒嗎?爲什麼不想想別的辦法呢。”
最後,林安妮說:“而我,是那個栓着繩子把所有人都拖下水的小孩。我要球,也不怕髒,但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乾淨地站在河岸上對我指指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