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的孩子都很喜歡陶溪,都是他的學生。十里八鄉的大人們也都把他看成比知府還厲害的人。
陶家大公子,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天下形勢波濤洶涌,朝堂動亂。
江南遠離京都,與權力的中心遙遙隔江而望。雖也過得不安穩,但當時的江南知府和陶家,都是真正的良善之輩,江南一時半會也是片淨土。
她初到江南,就遇上了一年中最盛大的百花節。外面鑼鼓喧天,人山人海。
她實在是在私宅裏呆得快悶死了,纔會和丫鬟一起偷偷溜出來。
但是她沒想到的是,小小的江南,百花節竟然比京都還要熱鬧。街道上人來人往,擠都擠不動。
她和丫鬟看得新奇,也被這熱鬧的氣氛渲染了,玩得不亦樂乎。
只是後來不知道遠處街道發生了什麼,一陣烈馬嘶鳴後,一輛馬車突然失控了,橫衝直撞了兩條街,在人羣中肆意衝撞。
街道上人羣發生了躁亂,場面一度難以控制。
因着她外貌受損,戴了大大長長的帷帽斗笠,不是很容易看清周邊情況,又加之不能言語,更是在這危急關頭什麼都做不了,躲避都很不便。
人羣一衝撞,她就和丫鬟走散了。
推推搡搡間她差點就要摔倒,是陶溪突然出現拉住了她。
像個從天而降的英雄。
想到這裏,王若語不禁莞爾一笑,她年少時偶爾也讀過兩本街邊的話本,對裏面英雄救美的場景也曾有過幻想。
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之時,她卻表現的如此糟糕。那時的她,實在算不上什麼美麗。
她和陶溪相識於微末之時。
見過那麼多王公貴族的王若語,從來沒有在誰身上看到那般明媚驚豔的光芒,唯有陶溪,晃了她的眼睛。
她對陶溪,是一見傾心。
後來的日子她跟着陶溪在私塾教學,她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可以幫忙打打下手,看看孩子們什麼的。
且她也是飽讀詩書的人,父親從小就沒有讓她讀過什麼《女德》《女戒》,她是看着四書五經,山川遊記長大的。心裏見識比旁的尋常女子都多些,主意也多。
二人才學才情皆有,討論間總是頗有默契。在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裏,她看到了陶溪的雄心壯志,看到了他的心懷天下。
陶溪是個真正的君子。
一見如故,他們在江南一起讀書寫志,傳道授業,可賞月可觀花,度過了最愜意的半年時光。
世人總說,真的愛一個人,在看到他時會覺得自己如此渺小。愛會讓人變得怯懦,自卑。
在一日日的相處中,她不可自拔的愛上了陶溪。可是她不敢,不敢告訴陶溪她真正的身份,她不是什麼普通人家,她是當朝大奸臣的女兒,她也不敢讓陶溪日日看見她這副醜陋不堪的模樣。
曾經王若語擁有美貌的時候對它並不在意,覺得這美貌在有些時候是個禍事,更何況如今的亂世。可當她遇見陶溪以後,只恨自己沒有天人之姿。
儘管陶溪並不在意外貌,他經常說,一個人的美不在於皮囊而是內心;“美人在骨,不在皮。”
夜深人靜時,她自卑極了。她覺得自己配不上這麼坦誠熾熱的陶溪。
王若語從來就不是花室裏沒有見過風雨,被小心養護長大的珍卉,她其實算不得上一個“好人”。
她從小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奸臣,也知道他都做了些什麼,可是她從來都沒有阻止過父親。
她覺得,這世道黑極了,骯髒極了,這所有的一切讓她生不起半點良善之心。她冷眼旁觀着這人間悲苦,高高在上不懂凡事之擾。
就連求到她腳邊的乞丐,她都未曾施捨過半點。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個心腸惡毒的壞女人。
她害怕這樣的自己被陶溪看到,被他知道。更何況若是有一天這毒真的解不開了……那她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醜陋的人,從內到外。
而陶溪看着她的時候,永遠都是那麼清澈熱烈。
她一面深陷於這樣的陶溪,一面又厭惡這樣的自己。她曾想,若是陶溪不喜歡她就好了,那樣她可以永遠做一個旁觀者看着他一步步走下去,一步步完成他的理想。
她可以守得住自己的心,只爲了陶溪好,絕不會讓這樣卑劣的自己打擾他。
可偏偏陶溪給了她最遙不可及的奢望,汝之蜜糖,吾之□□。
他向她表明了心意……
陶溪說他傾慕於她,想和她攜手一生,白頭到老。
他說,他知道自己以後要做什麼事情,很有可能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原來他想着自己只要孑然一身就好,絕不連累旁人。可是他遇見了王若語,他愛上了她。
陶溪不甘心就這般放棄王若語,他自知自己的愛自私狹隘了,這是他第一次這般卑劣……他奢求着可以和王若語一起走下去,共度風雨。
王若語覺得,陶溪一點都不卑劣,一點都不自私,他比她勇敢多了。
可是那麼“惡毒心腸”的她,在唾手可得的幸福面前竟然退縮了。她瘋了一般的逃離江南,逃離了陶溪的身邊。
這些年來,王若語經常問自己,若是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她還會不會推開陶溪,狼狽地逃走。
而每一次,王若語都告訴自己,她會,她還是會逃開,她永遠是個膽小鬼。
她以爲逃開了就會好了,事情就能有辦法解決了。可是那樣熾熱的愛戀讓王若語見山是陶溪,觀水是陶溪,看風是陶溪,聽雨也是陶溪。
……她沒有一日不想他。
在她知道陶溪離開江南參加了科舉以後,她開始日日夜夜祈禱陶溪平安,祈禱他能得償所願。
前十八年裏的王若語從來沒想到,有一天她也會救助災民,收留孤兒,哪怕是在路邊摔倒的小狗,她都會給些喫得喝的。
她喫齋唸佛,每一座寺廟都進去燒香,她只爲陶溪。
不是說好人有好報嗎?她希望這些福報都能積到陶溪身上,所有的善緣能給他帶來平安,她想陶溪好好活着。
就這樣一路治病一路救人,慢慢得,王若語竟然找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平靜,離開江南以後再未有過的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