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照塵之前做的事情,將無嗔嚇得不輕,看到自家主人即將暴露,身爲靈劍的它忍不住在江潭落的手中瑟瑟發抖。
然而鬱照塵的表現,卻和無嗔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着垂下了眼眸。
“不是這樣……”鬱照塵喃喃自語。
從前的江潭落,不是這樣的。
毋水下的幻境已經消失,但是鬱照塵有關於這裏的記憶卻依舊清晰。
鬱照塵只要一閉上眼睛,好像就能看到當年江潭落坐在樹下的樣子。
……
“來,和我下棋。”記憶裏的阿瑕——也就是如今的江潭落用手撐着下巴,他伏在桌案上對鬱照塵說,“一直看書多沒意思?”
聽到對方的話,鬱照塵點頭走了過來,不過他拿起棋子並沒有着急落下,而是向對面的人問:“阿瑕喜歡下棋嗎?”
“自然,”江潭落喝了一口茶,“我和你這麼大的時候,整天被關在書房看書,只有看完了書,才能下一下棋。”
鬱照塵看到,說話間江潭落的目光也變得明亮了起來,看來江潭落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很喜歡下棋。
“你呢?”江潭落隨口問到。
他不是一個好奇別人私下如何的人,但是江潭落在毋水下呆了太久,久到他也變得有點話癆。
聽到江潭落的話,將要落子的鬱照塵忽然頓在了這裏:“我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他如實回答,隨着輕一聲輕響,棋子終於落在了棋盤上。
在江潭落之前,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他。
忽然聽到這句話,鬱照塵是稍有些迷茫的。
“沒有喜歡的東西,那多沒意思?”江潭落沒有注意到鬱照塵的表情,他依舊用手拖着下巴,視線緩緩地掃過棋盤。
此時鬱照塵來毋水下還沒有多長時間,滿心想的還是怎麼讓江潭落幫自己出去報仇。在此之前,他都是像在仙庭裏那樣裝溫和無害的,直到聽到江潭落這句話,鬱照塵終於難得反駁了一下。
他皺眉說:“修煉、讀書,我每日都有很多東西要做,阿瑕不也是麼?去花時間想自己喜歡什麼,實在是有些浪費。”
鬱照塵不知道對方爲什麼會一直待在毋水下,但是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鬱照塵發現江潭落仍舊沒有停止修煉,甚至於打坐的時間比自己還要長。
這一次,江潭落終於將視線從棋盤上移開了,他很不贊同地看向鬱照塵:“那你修煉又是爲了什麼?”
“爲了……”當然是爲了報仇啊。
鬱照塵抿脣,將答案嚥了回去,過了一會他朝江潭落輕輕地搖了搖頭。
江潭落能看出來,眼前這個少年瞞了自己許多,但他也並不在意。
“修煉……突破境界,活得久一點。活的久一點,又多了千年時光可以繼續修煉,然後再活得久一點?”說完這句話江潭落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出來,“那還不如和凡世的人一樣,痛痛快快活上幾十年呢。”
彼時鬱照塵看不透江潭落的修爲,但至少能夠看出對方也是個妖族。
直到江潭落說出這句話之前,鬱照塵一直都覺得江潭落不像妖。
“想什麼呢,嗯?”看到鬱照塵抿脣不說話,江潭落忍不住上前在鬱照塵的眼前搖了搖手,接着他像是猜到了什麼似的說,“你是不是在想,我不愧是妖族?”
鬱照塵:“……”
“哈哈哈果然,”見鬱照塵默認,江潭落也半點都不生氣,他只是伸出手去,輕輕地將棋盤上的落花掃了下去,“凡是有情絲的人,都會有喜歡的東西,更會有愛的事物。你現在年紀小,不懂很正常。”
江潭落說這話的時候,心中不由暗爽。
彼時他的年紀,無論是在妖域還是在仙庭都算得上年輕。且當了妖皇后,妖域很多倚老賣老的妖族曾經在他的年齡上做過文章。現在江潭落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年紀小的人,終於能夠擺擺長輩的架子了。
“等過些時候,你就明白我說的了。”江潭落意味深長地說。
鬱照塵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了一下,他想自己若是有愛的東西……那或許也是天帝的位置。
大概沒有人比出生在仙庭的他,更懂得力量與權力有多麼重要。曾經被權力所折磨的他,蟄伏多年就是爲了報仇。
鬱照塵懶得和江潭落繼續聊這些無聊的問題,不過出於禮貌和習慣,他還是隨口接了一句:“阿瑕都喜歡什麼?下棋嗎?”
“只是其一,賞花、讀書、飲酒還有聽曲……”江潭落一邊隨手撥弄棋子一邊數着,“凡是有趣的事情都喜歡。”
“三界萬物,都喜歡。”江潭落又順口補充了一句。
聽到這裏,鬱照塵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明白了。”不知道怎麼接話的鬱照塵,只能裝作認真的敷衍了一下。
看到他的反應,江潭落也覺得沒趣。
被困在毋水下不知道多少年的妖皇大人忽然嘆了一口氣,他跟着鬱照塵的動作輕輕地將棋子落了下去。
這可真是一手臭棋。
江潭落忍不住蹙眉。
“阿瑕,你這一局輸了。”鬱照塵看了一眼棋盤提醒道。
江潭落不是一個喜歡“讓”的人,相反他的棋風異常凌厲。和江潭落下了這麼多局,這還是鬱照塵第一次贏。
他分心了?
“算了,今日不下了。”江潭落的心情忽然變得有些不悅,他擺手站了起來。
鬱照塵點了點頭,準備收棋進房間看書。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卻在不經意間看到江潭落把手緩緩地貼在了花樹的樹幹上,沉默一會後,江潭落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沒點喜歡的東西,那不就是對這世上的一切都無所眷戀嗎?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啊。”
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他自己聽的,還是給鬱照塵。
彼時的鬱照塵並不在意,甚至於這一番對話都差點被他忘記。
更甚至於他忽略了一件事——比起剛纔說的那些,江潭落更愛自由。
……
毋水的寒氣,再一次侵了上來。
千年前江潭落說的那句話,好像還在耳邊一遍遍地重複着——
“凡是有情絲的人,都會有喜歡的東西,更會有愛的事物。”
“沒點喜歡的東西,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啊。”
和當年覺得有些好笑不一樣,現在再想這句話,鬱照塵只覺得遍體生寒。
後來那麼長時間的相處告訴他:江潭落當年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在隨口亂說,江潭落是真真切切地愛三界,喜歡一切有趣的事物。
……可是千載之後,江潭落卻沒有了情絲。
鬱照塵忍不住在某個瞬間慶幸,江潭落沒有情絲,所以不會恨自己。但又在下一刻感到悲切……江潭落丟掉了他所愛的一切。
或許……
或許鬱照塵寧願江潭落恨自己,也不想讓他忘記從前的快樂。
一向自私的鬱照塵,忽然生出了一個說出來會被曾經的自己所恥笑的念頭。
他又一次心亂如麻,但是這一次終於丟掉了瘋狂。
“自以爲情聖,感動自己?”鬱照塵的心魔忽然現身,“你應該慶幸纔對!要是他有情絲,你們一定會反目成仇!”
心魔還在繼續,他笑着諷刺道:“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裏還像天帝?你的修爲,能敵得過江潭落嗎?”
“若是他有情絲、會恨你,你怕是早就該死了!去陪那些怨靈吧!”
“走吧走吧,離開這裏……”
閉嘴。
鬱照塵在心底冷冷地說。
就算死在江潭落手下,那也是他……活該的。
一語落下,還沒等心魔反應過來,鬱照塵忽然強行催動靈力,向着已經毀了大半的道心撞去。
“住手——你,你好自爲之!”痛感同樣傳給了心魔,他被鬱照塵的行爲嚇到,終於忍不住慌亂,然後消失在了本體的眼前。
鬱照塵的耳邊終於安靜了一點。
他忍不住長舒一口氣。
“好了,我要走了,”就在這個時候,江潭落的話將鬱照塵從回憶與紛亂的思緒里拉了出來,“聖尊大人請自便吧。”
“等等!”
“還有什麼事情嗎?”江潭落的表情明顯有些不耐。
鬱照塵忍着劇痛,努力模仿着自己千年前的樣子向江潭落笑了一下,他問:“潭落,你的情絲呢?你告訴我它在哪裏好嗎?我想……幫你找回來。”他的語氣無比小心,如同祈求。
“你問這個做什麼?”江潭落不解。
此時此刻,鬱照塵只有一個念頭,他想要把江潭落的情絲找回來——這並不是爲了自己。
鬱照塵只是忽然想到……千年前的江潭落,對這三界有無數的喜歡、愛和眷戀。
這樣的無情冰冷,並不是江潭落本來的樣子。
甚至於還是江潭落曾經不屑的樣子。
所以哪怕自己會被江潭落恨,甚至於未來某天徹底和對方反目成仇,他都不願意再看到江潭落這沒有情絲的模樣。
鬱照塵忽然捨不得江潭落對這三界失去愛恨,失去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