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水銀:伏間的女仵作 >第五十一章:留記爲紀
    手持剪刀,水銀剪去逝者身上的衣物,露出對方遍佈傷痕和血跡的身體。

    有些特殊的傷痕很沉舊了,但明顯可以判斷出,受到傷害的程度與死前受到的酷刑沒有什麼分別,甚至部分還更重。那應該就是受反供訓練時所留下的。

    有些傷痕新舊不一,應該是在漫長的伏間生涯中,不間斷地、有意或者無意中造成的。

    有些傷,是之前被抓捕時造成的掙扎傷。

    還有些傷,是死者生前承受巨大精神壓力和痛苦,自己對自己施爲的。

    這些傷,每一條、每一道,都清清楚楚地呈現在水銀面前。水銀也每一條、每一道詳細地說了出來。

    現在,躺着的這個人,除了他對自己發出的隱密訊號以外,再沒有什麼不可以讓敵人知道的了。

    清清白白至人間,坦坦蕩蕩離魂歸。

    水銀的嘴不停,手也沒停。繼驗完表面傷痕之後,就着手解剖。

    之後,在死者被打開的胸腔內,針對各種內臟的損傷、疾病,她也一一詳實地報了出來。

    那些,有的是生活造成的;有的則是人爲的。受訓時造成的一些傷害,沒有等到完全康復,這人便被派遣了來延國潛伏。所以,直到現在,都還沒有好全。

    很痛吧?很受折磨吧?十幾年了啊……

    看着展現在面前的一切,水銀的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可表面,卻十分地平靜。

    她認真而鄭重地將逝者一一剖驗後,又端端正正地一一縫合好。剪完最後一個線頭,退了一步,不料自己已不知不覺間脫力,眼一花、腿一軟,就朝地面上摔去。

    一直在旁邊看她剖屍、看得目炫神迷的司寇繼昭,不防她要跌倒,連忙擡手將她扶住。

    水銀感覺到胳膊上傳來的力道,見是司寇繼昭的一隻手抓着自己,竟忽覺一陣反胃噁心!她猛甩胳膊,將對方的手甩開,身形就又是一個不穩。

    已被畫眉抱扶。

    畫眉之前也被小姐的一言一行、被自己記錄的一條一條所震撼,全部心神都被小姐那肅穆而沉穩的話語、神情所引導,彷彿眼前鋪開着一幅幅的畫面,看着那名逝者生前走過的點點滴滴。

    小姐突兀欲跌,她不及收神,被那什麼狗屁司寇大人搶了先,心頭一時又氣、又怒,眼見小姐自己掙開後要倒,她閃身上前接住。

    而司寇繼昭,站在那裏就微微有些怔愣,手還停留在半空。被甩開的那一刻,他明顯地察覺到對方待自己的厭惡情緒,心中十分不解。這姑娘在討厭自己嗎?討厭自己什麼呢?爲什麼呢?

    是剖驗屍體太辛苦了吧?是嫌棄自己總給她找這樣的事情做了吧?瞧她累得站都站不住了。

    是自己的錯。他收回手,極力忽視心底升起的、怪異的失落感。開口對畫眉說道:“扶你家小姐回屋歇息一會兒吧。有什麼需要儘管來找本官。”

    畫眉也正想這麼做,不過,她可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事要麻煩到這個煩人的傢伙。

    她扶住小姐就往外去。

    周圍火把的光亮,映出了她懷裏之人額際那細細密密的汗珠、以及如玉面頰上、被長長眼睫打出的兩片忽閃忽閃的陰影。

    司寇繼昭就覺得,那忽閃着的,像是對蝴蝶的翅膀,將自己心底的某處,給撲得有了些微的鬆動。

    究竟是什麼呢?他不知道,只覺酸痠軟軟,很陌生,又很不舒服。

    待見那主僕二人離開,他收回視線,忽略掉心裏的怪異感,走去一邊的工作臺上,將擺放在上面的驗屍工作一件件擦乾淨、仔仔細細地收好。

    手下人見狀,就要進屋來幫忙。之前他們都被那姑娘的動作、以及剖開的屍身給嚇到,紛紛跑遠了的。現在看到那姑娘走了,纔敢靠近過來,只是腳步都很遲疑。

    司寇繼昭制止了他們,擺擺手,示意他們去忙別的。他自己則繼續收揀着。這兒的每一件工具,他都記住了它們的模樣、以及它們的作用。

    腦海裏,楠嬰姑娘的一舉一動,彷彿又一遍遍地浮現。

    那邊,水銀被畫眉攙扶回房,伺候着淨過手、面,喝下一盞熱茶後,才緩和了些氣力。

    由着畫眉再幫自己換上醫藥箱中的另一套衣裙。

    無論是驗屍、還是治病,總是需要頻繁更換衣衫的,因此,工具箱和醫藥箱內,都放着備用的,至少各兩套。

    換過衣衫,水銀疲憊地歪在牀榻上,昏昏沉沉地就想睡去。但心裏被那人抓住胳膊的觸碰感,仍令她的胃部有些不適。

    一想到那雙手,是怎樣在自己同胞們的身上留下各種傷痕,她就心緒翻涌,惡意難消。

    睜開眼睛,她再讓畫眉倒了一盞茶,徐徐喝下後,站起了身。工作已經做完,她連多一息都不想在此停留。

    而且,毒粉已下,她在這兒呆的時間越長,事後越有可能會被懷疑。

    剛走出屋門,步下階梯,就見她此時心底最厭惡之人,提着她的工具箱,從側屋拐了過來。

    水銀低垂視線,衝對方拱手一禮道:“民女的事情已經做完,這便告辭。”

    走過來的司寇繼昭,聞言,微怔之後說道:“鄉君剖驗之時,只細述了對方身體各期時的形狀,卻並未給出驗屍的最終結果,這便就要走了嗎?”

    水銀這纔想起,自己過於沉溺情緒,忘了說出最後的結論。她剛要開口,就聽司寇繼昭又道:

    “此外,本官還有一事不明,能否請鄉君爲我解惑?”

    水銀望過去。清澈如水的眼眸在火把的映照下宛如繁星。

    司寇繼昭對着這樣的眼神,忽而內心有些不自在。

    他偏頭看向側屋,再繼續開口道:

    “那名死者雙手上舉,一腳斜縮,一腳直,呈蹬狀。

    那是他死後一個多時辰時,突然變成那樣的,當時還嚇了看守們一大跳,把本官也駭了一下。

    之後看他再未動彈,不知是何故?

    以前辦案時,間或也會遇到這樣的現象,一直好奇,卻無人知曉原由,今見姑娘驗屍之術神奇,故而冒昧請問。”

    水銀聽到是這種問題,悄吐濁氣,認真地回道:

    “死者生前如果精神高度集中,或過於興奮、或過於緊張、或過於絕決,死後一至兩個時辰內,屍體就會自動還原成生前模樣。也就是說,那個人在自縊前,身體是處於那種狀態下的。”

    司寇繼昭聽罷,恍然大悟。

    “那我明白了。難怪沒有腳墊之物他能自縊。

    他一定是把腰帶吊好,然後,一腳蹬上牆面,躍起。

    抓住吊繩,脖頸伸出,身體再滑下,就被套了個正好。

    還真是難爲他能想出這麼個主意……受刑了幾日,居然還有這力氣。”

    水銀緊了緊牙齦,轉過頭望向牆角,輕輕合了合雙目,斂去內裏的水光,語氣努力保持着平靜道:

    “想來,是他死志絕決,爆發了體力極限所致。

    現在,大人進去驗看一下牆面有無腳足尖踏痕即可。其實民女在最初的判斷是其屬自縊,剖驗後的結果,亦與此一致,故而忘了再交代一遍。”

    司寇繼昭點頭。出於謹慎,他還是去了那間屋子。

    水銀則垂頭望着自己的鞋尖,置於小腹前的十指,微微抽動。

    間者,九死無生……

    離開的司寇繼昭很快就轉了出來,眉毛連挑,臉頰一側的大金耳環不停晃動。

    “東方鄉君果然神人是也。那個足尖踏痕找到了。”

    水銀頷首,拱手行禮:“如此,民女便回去了。有勞司寇大人吩咐放行。”

    司寇繼昭愣了愣,反應過來後說道:“我親自送鄉君出去。”

    水銀本待拒絕,頓了下後,側身,讓對方先行。

    司寇繼昭看出了這姑娘在那一剎那間的猶疑,猜到她想拒絕自己,勾了勾脣角。轉身慢慢地帶着路,想了想後開口聊起了別的。

    “鄉君有所不知,周圍三大國中,唯有那敖國的細作,最是頑固。

    很難發現、更難抓到、最難招供。

    這次這兩個,要不是提前伏擊,怕也是早就服了毒自盡了,結果,沒了毒藥,他竟仍是這般絕決地就去死了。真真令本官頭痛。

    敖國他們的物產最豐富啊。你知道我們延國,每到冬季,日子就不太好過,所以,總是會去他們那兒取用。

    可就因爲這些惱人的細作,才讓我們的將士屢屢失手。

    不能帶回足夠過冬的食物、財物,百姓們又要如何生活?

    相比起戰場上的砍殺,我更恨他們的這些細作。他們的消息一送,我們的士兵、百姓,就損失無算。”

    水銀聽着這些話,攏在袖中的雙手,死死攥緊,面容卻露出幾分好奇,配合着對方輕鬆的語氣,表現出與工作中完全不同的另一面,彷彿那不知事的女兒家般問道:

    “很難抓嗎?之前逃跑的兩個,當初又是如何抓到的呢?”

    又猶豫了下再問:

    “咱們也並不是非得靠着劫掠生存吧?對方是會反抗的嘛,兵士和百姓們,損失好像更大呢。

    今年邊關封鎖前,不是還和他們互通有無,拿我們的牛羊馬匹去換他們豐富的物產,大家不是都挺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