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溫泅雪何時來的。
結過道侶契約的兩人,即便契約解除,雙方也會對彼此的存在有一份獨特感知。
溫泅雪修爲低微,或許感應不到凌訣天,但凌訣天不會感知不到溫泅雪。
可他現在,好像真的不知道一樣。
溫泅雪又叫了一聲:“阿凌。”
他靜靜地看着,雪地裏抱着蘇枕月的屍體,心無旁騖的凌訣天,說:“我們的道侶契約斷了。”
凌訣天沒有回頭:“嗯。我知道。”
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頓時明白溫泅雪的身份。
看着他的眼神瞬間變了,像是看着恬不知恥的鳩佔鵲巢者。
沒有人喜歡凌訣天那個只存在於傳聞中的道侶,儘管他們沒有見過他,卻早已經對他深惡痛絕。
他什麼也沒有做錯,他只是什麼也沒有做。
所有人都在爲世界即將毀滅而拼盡全力的時候,他一直被凌訣天護在身後,保護在青檀小樓裏。
他什麼都沒有爲凌訣天做過,幫不上任何忙。
這當然不是他的錯,他只是一個煉氣二階的普通人而已,太渺小了。
如果只是如此,人們還不會那麼厭惡他。
弱小平庸並不是罪過,可他偏偏佔了不該屬於他的東西。
凌訣天是神明,他卻配不上做神明的道侶,更何況,這個位置本該是屬於蘇枕月的。
他是一個卑劣的平庸的小偷,卻偷走了別人最珍惜,世界上最貴重的東西。
據爲己有。
德不配位。
儘管,他或許不是有意的。
但,如果不是他,蘇枕月就不會一直欠着凌訣天無法償還,就不會活得這麼累,至死都遺憾。
如果今天凌訣天的道侶是蘇枕月,這一戰的勝率會更高,蘇枕月就不會死。
甚至,既然凌訣天那邊的契約斷了,如果他也能自覺切斷契約,凌訣天就可以在蘇枕月死前和他結契,道侶共享壽命,蘇枕月一定可以活下去。
可他沒有。
一些偏激的人,甚至已經下意識無法控制地生出,是他害死了蘇枕月的念頭。
“……原來是他……”
“……他來幹什麼?”
“……他怎麼來了?”
“……蘇枕月都死了他纔來……可真……是時候……”
“……應該是他爲凌訣天死的……他纔是凌訣天的道侶,不是嗎?”
凌訣天擡眼看了一眼人羣。
那眼神很淡,但原本就小聲的義憤,頓時鴉雀無聲。
溫泅雪好像沒有聽到那些議論,始終只是靜靜看着凌訣天:“你們約定了下輩子在一起嗎?”
凌訣天仍舊沒有看他:“嗯。”
溫泅雪烏黑的眼眸像夜裏靜謐的湖水,聲音輕不可聞:“爲什麼?你不是我的道侶嗎?道侶對彼此不應該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嗎?我的一生還沒有結束。”
——太自私了。
——蘇枕月爲了他的道侶,爲了凌訣天而死,他卻只想着小情小愛?
凌訣天緩緩擡頭,和溫泅雪遙遙對望,無喜無悲:“我和他,只有一世,這是我欠他的。”
溫泅雪看着他,就像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傻瓜:“我陪你一起,和你一起還。”
“不用了。”凌訣天低頭,看着蘇枕月死去的臉,沒有任何情緒,“你在,他會不高興。”
溫泅雪微怔,盛着清泉的眼眸,不知所措一樣微動,抿脣,輕聲:“你愛我嗎?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嗎?勝過一切嗎?勝過……他嗎?”
即便是那三個和溫泅雪有過接觸的凌訣天的友人,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在剛剛纔爲凌訣天而死的蘇枕月面前,他問這種話,只會讓人覺得不懂事,給別人理由更厭惡、遷怒於他。
溫泅雪好像根本看不懂人心,眼神清澈幽靜,看着凌訣天,平靜:“或者,其實你最重要的人,你愛的人,一直都是……他?”
凌訣天沒有說話。
神墓山之外不能動用法術,他一邊傳輸靈力,一邊用衣袖仔細地一點一點給蘇枕月擦臉上的血污。
他的潔癖好像忽然好了。
溫泅雪靜靜地,長久地看着他,他明白了:“你愛他。比起我,你跟他好像更該是道侶。”
凌訣天的動作停下了,他擡頭望向溫泅雪,無喜無悲,平靜無波:“我愛你。”
溫泅雪終於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凌訣天親口說,愛他。
但,爲什麼沒有一絲真切?
不諦僧方纔已經告訴溫泅雪,即便魔刀湮滅斬斷了凌訣天那邊的契約,如果凌訣天本人不想解除,契約也會隨着時間復原。
但,直到現在,契約那一邊也是空的。
——凌訣天不想復原。
但他卻說,愛他。
蘇枕月活着和死去,凌訣天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蘇枕月身上。
他現在抱着蘇枕月的屍體,說愛他。
溫泅雪靜靜看着他:“我以爲,愛是排他唯一的。”
凌訣天沒有表情,漆黑的眼眸看着溫泅雪,清冷聲音低沉空洞:“我愛你,解除道侶契約吧。”
溫泅雪微怔。
人類真是奇怪,我愛你居然會和解除契約出現在一起。
忽然,他好像明白了。
“你說愛我,是因爲怕我不願意解除道侶關係,你不能履行和他的約定?”
畢竟,道侶契約要想完全解除,必須雙方都心甘情願同意。
凌訣天沒有表情,望着他,漆黑的眼眸裏除了冰冷什麼也沒有:“你是我的道侶,我當然愛你。”
他說:“我愛你,但人生除了愛,還有其他重要的人和事。”
凌訣天的視野裏——
神墓山的風雪裏,那個人很淺地抿脣,看着他的眼神,小心翼翼的溫柔徵詢,像春風吹起隔岸的秋水。
溫泅雪一向幽靜內斂,清澈又難懂,這是他唯一一次情緒外露,主動真實。
說:“可是,我就只是爲了愛你而存在這個世界的。對我而言,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人,就是最愛的人,是無論任何時候,都排在所有人之前的,不該是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