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訣天冷靜:“你先去,我遲後就到。”
他轉身,又離開了。
蘇硺感嘆:“凌公子近來時常不見蹤跡,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倒是劍意又精進了不少。”
站在身旁,都叫人渾身緊繃,如臨深淵。
蘇枕月斂眸深深望着。
遠遠的,發白的陽光下,凌訣天的背影像一尊冰做的,失鞘的劍。
“他在,找他的劍鞘。”蘇枕月說。
……
“花沒有開。”
從雲州到浮夢州,如果走路要走幾個月。
但溫泅雪他們有傳送石。
還有君罔極送給溫泅雪的簪子。
簪子是個防禦性儲物空間,可以將他們整個小屋放進去,包括溫泅雪種的靈藥田。
可是,因爲傳送縮短了旅行的時間,他們來早了。
浮夢花還沒有開,一眼望去,只是一片光禿禿的樹叢,像收割過的麥茬。
溫泅雪看着君罔極,抿脣,並沒有失望:“我們先去問道書院。下次來,花大概就開了。”
君罔極:“好。”
這片花田是夢京最富盛名的浮夢花田。
許多遊人慕名而來。
聽到,大家都在失望抱怨。
“……今年難道沒有一對有緣人同時夢到浮夢花開,來這裏嗎?也不知道少爺有沒有夢到過?”
“……你問問就知道了。”
“……要問大叔自己問,我才抄完書不想再抄了……”
浮夢花如果開了,說明命定結緣的兩個人一起出現在了這裏。
花沒有開,也許是沒有人和溫泅雪一起夢到浮夢花開。
或者一起夢到的那個人沒有來。
無論哪一種,都好。
遺族不會做夢。
總歸,不是君罔極。
溫泅雪走在前面,君罔極跟在他身後,一前一後,像影子。
溫泅雪忽然停下,回頭。
天氣並不好,陰雲很高,不算陰沉壓抑,因爲有風。
溫泅雪伸出手,風中飄來一片很輕的白,落在他的掌心,又撲簌簌被吹走,吹向君罔極。
溫泅雪望向君罔極,手指向他的臉伸來,很輕:“別動。”
君罔極於是不動。
溫泅雪的手停在他的眼前,碰觸到他的眉睫,緩緩收回:“看。”
純白絨絨的輕屑,在溫泅雪的指間,被風一吹,消融不見。
溫泅雪望着他,眼眸純真清澈:“好像,下雪了,君罔極。”
——雪,這就是雪嗎?
溫泅雪向四周望去,君罔極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
在晦暝高遠的雲天之下,起風了。
風中,像是很遠的地方而來,頃刻之間,洋洋灑灑的白色輕絨,大片大片飄蕩在天地之間。
遠處,四面八方,很多人快樂地喊着:“是浮夢花!今春第一波浮夢花開了!”
的確是花。
不是從天上來的。
那些前一刻還光禿禿的樹叢枝丫,肉眼可見地吐露白色的花苞,生長綻放。
大片大片的雪白,比梨花薄軟,比桃花清麗,比芍藥出塵,覆蓋了視野。
花開盛極,層層疊疊,一重又一重,催着盛放的花瓣離枝,無風也飛向天空而去。
花瓣貼過遊人的臉頰,穿過他們的指間,雪一樣消融在掌心、眉睫,不見。
整個世界像夢一樣。
人和人相遇,像是在夢裏。
花香裏有充裕的靈氣,抹去了周圍的氣息,除了清冽的花香,沒有任何,分不清方向。
垂落的指尖,在下一刻被握住了。
溫泅雪拂開遮擋他視線的飛花,溫和專注地看着他:“要跟我牽着手嗎?這樣,就算是在夢裏也不會走散了。”
……
蘇淇忍不住跳起來去抓花瓣:“啊啊啊我第一次見浮夢花,真的是天界琉璃河人間浮夢花,太好看了,簡直和在夢裏一樣。”
蘇硺也感嘆道:“的確,不論看過幾次都覺得神奇。這花只能在這裏開放,花落無痕,沒有任何辦法帶走,留住。”
像是一場集體的幻境。
蘇枕月撐着傘走來,望着無邊的花海,脣邊習慣性揚着一抹淡淡笑意,狐狸一樣彎彎的眼中慧黠而神祕:“修真界一直有一種說法,根本沒有浮夢花,這只是一種叫浮夢的菌絲,經過一整個冬天的積聚,在春日和人類散發的情愫接觸,催生出一種麻醉的毒素,讓在場所有人同時陷入短暫的幻覺裏。浮夢的壽命短暫,譬如人類的愛情,只存在須臾剎那。但因爲人可以愛很多人,生命短暫的浮夢也可以在一春繁衍數次,年年如故。雖然是有毒的幻覺,這份美麗也足以令人心甘情願,沉醉自欺。”
蘇淇直勾勾地望着遠處,小心翼翼吸了一口氣,恍惚:“少主說得對,我現在,就看到幻覺了。”
蘇枕月下意識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忽然一怔——
磅礴的落花如疾風驟雨,許多人在花海里不辨方向奔跑嬉鬧,脫下外衣頂在頭上,掬着花瓣吹拂。
只有一個人,安靜不動。
他沒有看花,專注地看着對面的人,擡手爲對方拂去眼前的落花。
無邊無際的雪色紛擾,人羣喧囂熱鬧,那道鴉青色的身影周遭卻是寂靜的。
像夢中之靈,浮夢之主。
他比這夢境一樣的花還要白,那雙眼眸像是藏着夜色裏最幽澈的一汪清泉。
世界虛妄,唯有他是真實的。
便也,唯有他是虛妄的。
是浮夢花在永夜之中,以留白勾勒的一幅畫,只存在於剎那幽寂的花醉裏。
所謂花醉,是因浮夢花開靈氣純粹,每年都有很多人短時間內吸多了花香,意識解離,產生幻覺。
那幻覺似乎察覺到被人注視,擡眸望來。
烏黑的眼眸清澈純粹,靜靜地看着蘇枕月,花雨微風撫過那張臉,只撫動了耳畔的墨發和青色縐紗。
那雙眼睛,是被春風吹拂的隔岸秋水,倒影不出一絲微瀾。
心,像是突然被一隻手用力捏碎,世界旋轉傾倒。
喧囂的聲音喊着蘇枕月的名字,熟悉的陌生的,無數人驚詫驚恐望來,神情各異。
只有那雙烏黑的眼眸,始終靜靜的。
世界是無邊無際的春日落雪,那個人像春夜尚未消融的湖,對春天的一切生機和死去,都不意外。
卻又像是融化的冰凌本身,什麼都知道,只是剋制着不去關心,清冷的溫柔,令人傷心。
…
呼吸急劇虛弱,眉睫垂斂,閉眼,又極力掀起,睜眼。
傾倒的世界是黑暗和純白之間開合的畫卷。
那道鴉青色的身影,始終安靜地存在蘇枕月的視野裏,隔着雪一樣的浮夢花海,靜靜地望着他,又在下一瞬,被人羣遮擋掩去。
是露是霧,不可觸及。
是夢裏的人望着做夢的人,或者,只是被做夢的人望着。
卻妄想相信,他真切存在過世間某處。
只是時空錯位,夢裏罅隙偶遇。
…
蘇枕月已經看過了很多次的浮夢花開,卻第一次花醉。
浮夢花開只是一場春日輕微的中毒,他明明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