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上一刻恨不得彼此死的敵人,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合作。
這一點上,只能說他們不愧是甥舅、師徒。
不諦僧說:“小僧的目的很簡單,只要溫泅雪不和凌訣天在一起,和誰在一起,對小僧而言都一樣。”
他眉目疏淡,沒有任何紅塵雜念。
但這話聽上去,像是該凌訣天這樣的人說。
當然,凌訣天若是說,原話就該是:只要溫泅雪不和君罔極在一起,和誰在一起,都一樣。
但,凌訣天也絕不會說出這種話,以凌訣天的強勢極端,只接受溫泅雪和他在一起這種選項。
蘇枕月問不諦僧:“爲什麼?”
不諦僧雙手合十,寶相莊嚴:“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你可以當作小僧和凌訣天有仇。小僧所言,句句屬實,如果你不信,小僧可以發道心誓言。”
蘇枕月神情矜冷,擡眼看着他:“可是,我已經和凌訣天綁定了,不可能和溫泅雪結契。”
不諦僧睜開眼,眉眼半闔,一片澄淨,和蘇枕月對視:“如果溫泅雪不離開凌訣天身邊,他會死,而且可能很快就會死。”
蘇枕月向來無害的眼眸一瞬冰冷危險:“什麼意思?舅舅在威脅枕月嗎?”
不諦僧坦然:“並非小僧要殺他。是命運如此。小僧曾於墟海泅渡,略微通曉一二窺探天機之術。我看見的未來,便是如此。”
蘇枕月垂眸,思忖。
他自然記得,溫泅雪曾經喫下七顆血煞宗的神藥,當初浮夢之世裏藥老的診斷,不僅凌訣天聽到了,蘇枕月也在場。
溫泅雪原本是靠和凌訣天的道侶契約吊着命,但現在契約已經沒有了。
他心裏自然知道,溫泅雪或許活不長。
但他也想過,拖着這樣的身體活着,不如早入輪迴,重新開始。
下一世,溫泅雪不必遇到凌訣天和他這樣的人,許是終於能順遂所願活一場。
可是,爲什麼聽到不諦僧的話,還是會動搖?
蘇枕月當初爲凌訣天而死,做好了來生轉世的準備,那是因爲,在他的計劃裏,有包括不諦僧在內,數個可以讓他恢復前世記憶的法子。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是來生,而是時間重置,開啓了一場浮夢之世。
但,想到溫泅雪若是死了,轉世再來,沒有了過去的記憶,那個人還是溫泅雪嗎?
他閉上眼睛,就想到浮夢花落下的那一瞬。
蘇枕月睜眼,對不諦僧:“怎麼做?你打算怎樣讓他離開凌訣天身邊?”
不諦僧一點也不意外他的選擇:“阿彌陀佛。”
然後便是,凌訣天上門,問他,確定君罔極真的沒有浮夢之世的記憶?
…
“家主外出,一切小心,有何吩咐我等的?”
蘇枕月望着遠處的波詭雲譎,脣角微彎帶笑,眼中一片矜冷幽遠:“什麼吩咐都不必有了。”
他本以爲失去溫泅雪後,凌訣天找上來的時候,會發瘋怨怪於他。
這並不代表凌訣天還不夠憤怒。
只能說明,凌訣天變得比任何時候都危險。
一個擁有強大力量不死的神明,一個隨心所欲陰晴不定的神明,都沒有一個失去所愛,憤怒到極點,但表面卻冷靜理智的神明,更可怕。
因爲,當他爆發的時候,沒有人能預測那是什麼樣的後果。
蘇枕月第一次質疑,自己當初的決定。
“滅世之劫。”
這個世界雖然並不美好,有他、有不諦僧這樣的人,但也,還有浮夢花開可看。
即便只是剎那幻覺。
若是毀滅了,竟有些可惜呢。
……
……
君罔極帶着溫泅雪消失在雲州城,凌訣天的眼前。
但他們並沒有去魔界。
他們仍舊坐在黑色的“花瓣”上,“花瓣”飛行的速度並不很快,只是很穩。
君罔極垂眸,面容和眼底一片寂靜,並不看他,但任由他打量:“你想去哪裏?”
沙啞的聲音低低的,冷冽清寂,低聲說出來的時候,有一種像是下雨天,被淋溼的大貓發出剛睡醒的咕嚕聲一樣的感覺,沙啞柔軟。
溫泅雪靜靜望着他,在那張臉上尋找,十八歲的君罔極長成現在這樣,中間發生的事情,經過的時間刻痕。
那張蒼白俊美的臉,仍舊和記憶裏一樣,有一種棱角分明的礁石感,但卻更像海底灰色的沙粒。
沒有生命的沉寂。
像是海水日復一日衝擊着礁石,在灰白色的月光下,所有的礁石最後都在時間裏化作了細沙,沉澱在海底。
溫泅雪:“你去過時間之墟嗎?那裏,可以看到一個人所有的過去。”
君罔極沒有說話,眉睫不擡。
但下一瞬,周圍的視野從魔界天域的灰暗遼闊,變成了神墓山的冰天雪地和淨若琉璃的深藍天穹。
他們乘坐的黑色“花瓣”,化作了一頭白骨死氣凝聚的鹿,鹿的眼睛是幽藍的鬼火。
有一種詭異卻可愛的唯美。
溫泅雪側身坐在鹿背上。
他沒有穿鞋子,身上只有薄衫,但在君罔極身邊,從未感到冷過。
溫泅雪回眸去看君罔極。
看到他緊抿的薄脣,蒼白的皮膚,線條冷淡沉靜的下頜,狹長的眼睛有一種清澈的沉寂篤定的冷銳。
那張臉,縱使沒有一絲情緒,充滿強烈的非人感,也十二分的俊美。
凌訣天說,君罔極是看一眼,稍微靠近,就會讓人像是和死亡貼近一樣的人,讓人渾身發寒。
溫泅雪想,難道人類感受到的死亡,是這樣溫暖的,雖然沒有陽光,卻也覺得靜謐安心的存在嗎?
君罔極微微傾身,一隻手攬着溫泅雪的肩,另一隻伸出的手越過溫泅雪,按在時間之墟的牆壁上。
一道白光閃過,露出一扇漩渦一樣的時之甬道。
這裏,他曾經被人一劍刺穿心臟釘在這裏,溫泅雪曾經靠在這裏,對他說:“是你啊”,他曾經伸手捂住溫泅雪的眼睛。
在摧毀一切的爆炸聲裏說。
“……別怕,這不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