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去挖野菜,給那個人熬魚湯喝,只好悲憤地撒很多鹽。
那個人也沒有說什麼,默默喝了湯。
只是下次,他的烤餅和烤魚因爲缺乏鹽變得有些難喫。
寒樓想,他沒有跟我說謝謝呢。
有那麼短暫的時間,寒樓幾乎都要忘了,他們是仇人。
直到即將到達西海的最後一站,一羣武林人士伏擊了他們。
那些人裝作路人經過他們,趁機抓住了寒樓,威脅那個人。
“別過來,再動一下我就殺了這個小孩!”
“請便。”那人淡淡地說。
寒樓第一次看到那個人是怎麼殺人的。
他手中的薔薇枝,柔軟無害,穿過人的身體,便催生開帶血的鮮綠,飲飽了血便開出血色的薔薇花。
只有那張神仙一樣俊美的臉上,從始至終,無喜無悲,像春夜靜謐的湖水,甚至是溫柔的。
滿地的屍體,和扔在地上的血薔薇。
這一切提醒着寒樓,讓他瞬間想起了柳若梅死的那一刻的畫面。
“啊啊啊……”他捂着耳朵尖叫,對那個人說,“兇手!殺人兇手!”
他想起,那些人喊這個人魔頭,沒有錯,這個人的確是個邪魔!
但他爲什麼居然差點忘記,他們之間隔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他就那樣輕易地忘記了仇恨。
寒樓那一刻,對他自己的厭惡憎恨,遠遠超過了對面前那個人的。
那個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靜靜看着他,直到他從歇斯底里中安靜下來。
平靜的聲音說:“如果你想報仇,我可以教你本事,等你長大了,就可以殺我了。”
寒樓答應了。
他那時候還太小,並不懂得那個人到底有多強大。
他相信自己長大了一定會超過那個人,打敗那個人。
到時候,到時候……他沒有想好,一時想,要殺了對方,爲母親報仇。
一時想,不殺對方,讓那個人贖罪,讓那個人知道,好人和壞人是不一樣的。
他是好人,他才和那個人不一樣。
他有時候會覺得,他那時候就已經懵懂覺得,那個人好像不太像人,不懂得許多事物。
和這個世界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像個異世界的生靈一樣,他覺得自己可以教對方改邪歸正。
這樣的想法天真得,寒樓自己事後想來,都忍不住嘲笑當時的自己。
但那時候的他,因爲認定了自己會報仇的,所以短暫地原諒了他自己,原諒了他竟然不夠憎恨那個人。
當然,那樣的天真持續的時間並不久。
因爲他很快就知道了。
知道這個叫溫泅雪的人,於天音教意味着什麼。
他不只是雪衣長老,血薔薇,他是天音教供奉的神靈。
大人說話是不怎麼避諱孩子的,如果這個孩子再稍微聰明一點,他能聽到很多東西。
比如,溫泅雪三十年前就已經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他好像不是人。
他果然不是人。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他和我不一樣。
要認識到後面那句,是很難的。
那個人待他很好。
天音教沒有人因爲他是尹風楊的義子就對他冷眼相待。
不是因爲他們深明大義,只是因爲他現在是溫泅雪的義子。
他也見到了柳若梅口中的那個女人。
那個教主看他的眼神也沒有他預期的憎恨。
他曾經私下去見那個女人,那時候,對方已經病得很重快死了。
“是你破壞了我孃親的家庭,你是個壞女人!溫泅雪憑什麼爲你殺我爹爹?”
小孩子就是這樣的,道理總在他們這邊。
那個女人看着他說:“我做錯了事,但你爹爹會死,因爲他也做錯了事。你知道嗎?天音教有很多像你一樣的孩子,因爲你爹爹的錯誤,沒了父母。”
寒樓:“……”
那個女人用枯瘦的手摸了一下他的頭:“人都是會做錯事的,做錯了就要付出代價。我就快死了,我死了,你的仇恨也就報了。”
寒樓躲了一下,不讓她摸到。
看着那個女人咳嗽着,吐出好多好多血。
“娘!”楚昊天抱着那個女人,望着寒樓的眼神銳利陰鷙,像一匹擇人而噬的小狼。
“大人的事情跟小孩子無關,昊天,以後要跟寒樓好好相處,他和你一樣,都沒有了爹孃。這是我和你爹爹的錯。”
就像寒樓不會忘記母親的仇恨一樣。
楚昊天也不會忘記楚沅是怎麼死的。
他們兩個從一開始就相看兩相厭。
但寒樓後來知道了,楚昊天爲什麼那麼討厭他。
因爲他是溫泅雪的義子。
也許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有那麼一種可能,寒樓長大了是會理解那三個人的,理解溫泅雪在這件事裏的立場,他或許真的會放下仇恨。
但是,有了楚昊天,這件事的可能性便變得很小。
寒樓感謝楚昊天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着他。
因爲楚昊天,他再也不會迷失在那個人對他的好裏,因爲那個人對楚昊天也一樣好,甚至更好。
因爲楚昊天,他纔看清楚,原來他在面對那個人的時候,有多可笑。
“……我不喜歡寒樓,我不喜歡任何人。”
那個人是怎樣看待他的呢?
他只要稍微想想,他在那個人的眼裏做着和楚昊天相差無幾的事情,他就覺得羞愧,羞愧到想殺了自己一萬遍。
但幸好沒有,因爲楚昊天,他總是在他犯蠢之前,先一步破除迷障,教他看清楚,他眼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險境。
在寒樓抱着楚昊天一同落海的時候,他沒想到……他想過的,溫泅雪會不會救他。
但他心底相信着,希望着,溫泅雪不要救他。
只救楚昊天就好,一心一意待楚昊天好就好。
讓他死在這裏就好。
但,那個人將他們兩個都帶了上來。
當然,毫無疑慮,先救的楚昊天。
謀害少教主是大罪,何況寒樓是那樣的身份。
但溫泅雪說算了,沒有一個人有二話,甚至連看寒樓的眼神裏,都沒有一絲異樣。
“我不會感激你,我恨你,我會殺了你!”
那個人看着他的眼神,疑惑不解,但是平靜,毫不在意。
寒樓知道,那個人並不明白,爲什麼五年過去了,他的恨意會與日俱增,比當初還要多得多。
“義父不會懂的,因爲你是個怪物。”
他說着惡毒,刺人的話,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那個人聽了也毫無反應。
魔鬼最初在想,只要他肯救我,我會放下一切仇怨,好好待他,我會愛他。
但魔鬼沒等來救贖。
最後,魔鬼在想,這個救了我的人,我要讓他終生後悔,讓他痛不欲生,我這一生都將報復他,用我的一切報復他!
“如果你不想待在天音教,我送你離開。”
“寒樓哪也不去,和義父在一起,義父難道忘了,你要教我本事的,好教我有一天報仇殺你?”
溫泅雪淡淡地說:“沒關係,離開天音教後我也會讓人教你。這裏好像讓你很痛苦。”
這麼久了,這個人終於意識到他在痛苦?
這個人竟然會意識到,他的痛苦?
寒樓不知道該如何表情,他只好面無表情。
“以後每一年,我都會和你比武,直到你勝過我的那天,你就可以報仇了。”
他就那樣離開了那個人。
楚昊天站在那個人身邊,露出勝利的笑容。
他那時候不做掙扎,配合着被寒樓推下海,就是爲了賭這一刻。
楚昊天那個蠢貨,居然以爲,寒樓是因爲推他落海,纔會被溫泅雪驅逐的。
但是,雖然過程好像不是那樣,實際上其實也是那樣吧。
寒樓那時候才意識到,他的確是受罰。
但這懲罰不是溫泅雪給他的,是寒樓自己給自己的。
罰他離開那個人身邊,再也不要回來。
因爲他背棄仇恨,忘記自己是誰。
……
他一生,只在十五歲那一天,在一條孤船上哭過一場,哭過一天一夜。
所有的眼淚都流盡。
餘生,再也沒有過一滴淚。
即便是看到溫泅雪的屍體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