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泅雪一面維繫着他們之間這層微薄的關係,扮演着元天的好弟弟。
一面在魔教培植自己的勢力,利用元天的寵愛擴大自己的勢力所涉範圍。
溫泅雪二十歲生辰前三個月。
冬天,大雪。
小公子馬車疾馳在漠北的荒原上。
少教主二十三歲生辰將至,身爲元天最愛的弟弟,溫泅雪在滿世界尋找給元天的生辰禮物。
馬車疾馳着,外面呼呼大風。
駕車的是江湖數一數二的宗師級高手,匪石。
當今兵器榜排行第三。
而他之所以只排第三,是因爲匪石此人從不主動殺人,他只保護。
車上掛着的鈴鐺,是天下至寶,鎮魂鈴。
任何人任何武器接近魂鈴十尺範圍,心懷殺意,便會被魂鈴滌盪。
傳說它是天下第一防禦神器,卻只是作爲一個車鸞的鈴鐺,被隨手掛在這裏,任風吹雨淋,叫認得此物的人不免心疼,暴殄天物。
單這車伕和這鈴鐺,便已經叫天下人震撼,更不用說拉車的千里馬,車的材質是玄鐵和金絲楠木。
車後跟着十二位單騎。
卻不知車裏的主人是何等樣的人,能叫人不惜以重重寶物護持。
天寒路遠,車裏傳來咳嗽聲。
匪石嘆口氣。
“以少主對公子的關愛,公子就算送他一塊石頭,他也高興得當寶物珍藏,公子何必千里奔波,只爲了挑選一份合心意的生辰之禮?將自己又累病累瘦了,回頭少主見了心疼。責怪我們照顧不周是小,只怕少主的生辰也不見得能開心,還不如公子將這奔波的時日拿來陪少主。”
風聲雖大,他的聲音也不見得嘶吼,但氣息渾厚平整,車裏的人也聽得清楚分明。
咳嗽聲時不時的。
車裏響起一個聲音。
溫婉的女聲,曼如空谷黃鶯:“匪石先生的話錯了,少主待公子既如此好,投桃報李,公子自然應當更加回報以赤誠,怎可仗着少主的關愛縱容,便以尋常之物搪塞?更何況,我們公子和少主到底並無血緣關係,更要盡心纔是。”
匪石一愣。
魔教上下都知道溫泅雪和元天的關係,也知道他們自小關係親密。
更知道溫泅雪如今地位權勢,皆是仰仗着少教主元天的寵愛。
只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兄弟之情又能幾時?
哪日元天成家生子了,這關係有和沒有一樣。
人都不喜暴露所短,大家便都以爲,溫泅雪忌諱被人提醒這短處,俱都掩耳盜鈴一般假裝不存在這回事。
幾年前有人曾經拿這事背後說過樂子話,元天聽說後,那個人便再也沒有在魔教出現過。
元天爲人寬和仁善,比正道做派更正派,尚且如此在意此事。
這件事後大家不敢主動提及他們毫無血緣關係的事實。
方纔說話的影花姑娘,乃是溫泅雪身邊最親近的侍婢,性情最是溫雅柔善,更擅長醫術烹飪,乃是少主千挑萬選來照顧溫泅雪的。
她敢這麼直言不諱,也不見車內之人制止,那她所言便代表溫泅雪的意思了。
匪石心下倒是認可這番話的。
並非匪石是元天之人,就一心站在元天的立場,他既然被派來保護溫泅雪,溫泅雪就是他的主人,他自是爲溫泅雪考慮的。
若溫泅雪是一個只知道享受少主關愛,卻不思回報的自私之人,莫說他與少主並無血緣關係,就算他是少主的親弟弟,兩人的關係遲早也會淡。
感情都是你來我往相處出來的。
但,匪石方纔的話也是真的不能更真了,他旁觀者清,知道比起天下難得的寶物,元天更願意溫泅雪待在他身邊,更願溫泅雪對他笑一笑。
溫泅雪傾盡一切所給,非是元天所求,豈不是緣木求魚?
只是這話他不該說,今日說得也已經逾越。
爲今之計,便是早日拿到溫泅雪要的寶物,讓他能早日回去見少主。
匪石笑了笑:“影花姑娘說的是。眼看今夜大雪,我們得抓緊時間找一處避風之處過夜。影一影二影三,你們速去探路尋找合適地點。”
十二騎影衛瞬間少了三人。
這隊人並不清楚,一夥人已經跟了他們半個月踩點。
今日便是動手的時候。
即便是魔教,也會有勢力爭鬥。
魔教在西域的分舵生意要做大,自然會吞併其他小勢力,地頭蛇不見得甘願,自然要反抗還擊。
元天此人性情淡泊,年紀輕輕便如高僧老道,無人能近其身,唯一的弱點便是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
兩人因此發生了爭執,溫泅雪情緒不愉,就又病了。
元天靜默嘆息,到底退了一步。
但在溫泅雪身邊放下重重保護禁制。
溫泅雪這次外出,是他們唯一的機會,自然不會放過。
一場廝殺在夜色下拉開局面。
十二影衛分別被困,被逐一分散。
高手如匪石,被層出不窮的對手纏住。
魂鈴近不得,便誘導驅使馬車向着他們想要的方向駕駛。
那駕馬車在大雪之中馳騁,居高臨下望去,一眨眼就不見了。
好像突然消失在空氣裏。
駕車的馬突然停下。
價值連城的馬車停在一處街道里。
街道地面青巖爲地板,夜空之中白雲如紗,冷月皎皎。
沒有一片雪。
讓馬停下的是一隻手,是一個瘦削挺拔的少年。
對方戴着斗笠,微微低着頭,只露出英俊挺直的鼻樑,鼻樑下線條抿得冷淡的脣。
“下車。”他說,聲音清冽低啞,像夜色下流經荒漠的清泉溪流,缺乏情緒。
馬車裏的一主一僕,從刺殺剛起就一直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慌亂,也沒有求救。
少女溫雅的聲音這時響起:“你近前來,扶我們公子下去。”
少年淡漠:“近前來,你的鈴鐺會壞。”
車內男子的聲音很輕說了句什麼,但聲音很小。
少女的聲音露出一點狡黠:“我們公子說了,這鈴鐺殺別人但不會殺你。”
少年仍舊冷淡:“爲什麼?”
馬車裏響起一聲咳嗽聲,年輕男子的聲音溫潤平和,讓人想起春日的暖玉,廟裏的檀香。
那聲音不緊不慢,似是還帶着來處的落雪,沁涼而薄暖,對他說:“因爲,是我請你來劫走我的。你是我的人,鈴鐺自然不會傷你。我身體不好,影花是女子扶不得我,麻煩你抱我下去吧。你若害怕,我讓影花將鈴鐺摘下扔出去。”
“不用。”少年擡眼,聲音仍舊淡漠毫無起伏,“鈴鐺殺不了我,你不怕鈴鐺壞,就好。”
車內的少女對溫泅雪歉意一笑,笑這少年這樣自負驕傲。
不知道是不認得魂鈴,還是知道,卻自持甚高。
“公子勿怪,實在是無人敢接這份任務。”
黑市都知道這場暗中刺殺,在層層刺殺中劫走魔教少教主的弟弟,縱使萬金重賞,也沒有人敢接下這份任務。
“只有他肯接。”
卻不曾想,是這樣年輕驕傲的人。
“後面的任務,是否要再找別人……”
溫泅雪咳嗽了一聲,聲音輕柔,以最不傷嗓子的方式說出,卻是淡淡的:“說到做到,就不是自負。”
少年在他們說話時已經走到了車前。
走入魂鈴十仗範圍。
那鈴鐺叮一聲,裂開一條縫,掉下來被少年的手接住。
少年站在那裏,擡眼冷淡地望着馬車。
“你說,收起來了,壞了,不賠。”
少年的中原官話說得不甚熟練。
車裏的人明明是溫和的聲音,卻透着沁涼,無辜坦然地說:“不用你賠。因爲你說不怕,所以我想看看,鈴鐺會不會壞。接住了就是你的了,送給你。”
可若是鈴鐺不壞,壞的就是車外的少年。
東西壞了能修,人壞了就死了。
任何正常人聽到這話,都會爲車內公子的涼薄危險而悚然。
這少年卻毫無所覺。
他上前,打開馬車的門。
車裏的少女掀起一側車簾,將車內的人暴露在少年的眼前。
也讓溫泅雪看見車外少年的臉。
元天神君細心書寫的天命裏,認真書寫了許多人,這些人的命運都爲溫泅雪和元啻的關係而存在。
仇恨,於是教主夫人難產而亡,元啻報復正道,擄掠走溫泅雪的母親溫夢,溫夢爲溫泅雪而被元啻所殺。
感情,於是他們相依爲命,元天以身相護,赤誠所待。
愛恨兩難,只有他們二人,直到溫泅雪二十歲,弒殺所愛。
但,天命裏從未寫過,在溫泅雪二十歲生辰的三個月前,他會遇到一個少年。
這個人,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本該只是元天神君爲溫泅雪創造的世界而存在的棋子。
可是,在命盤裏看見他們相遇這一幕,元天神君卻覺得不安,就像木偶做就的世界裏,不被神明賦予靈魂,但有一個木偶卻自行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