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駕車很高, 像個小房子一樣。
人在裏面甚至可以站直了散步。
車內明珠照徹,夜色裏也讓人輕易將裏面的人看清。
但即便是昏暗的也沒關係,因爲裏面的人看上去,好像比白日更適合夜晚。
車裏的一切都是潔白的。
簾幕, 窗紗, 地毯。
只有那個人是鴉青色的。
烏墨一樣的發披散下來, 似是爲了讓那個人能舒適。
他身上的衣服是青色的,裹着身體的薄毯是更深的青墨色, 唯獨那張臉比天上的冷月更皎白,比大漠的飛雪更清冷。
但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睛,那雙沙漠清泉一樣泠澈,卻又深潭一般漫不見底, 靜得如同秋水瓊鏡, 波瀾不生。
彷彿連同他自己的生機魂魄都沉在那無邊夜色的湖泊下。
卻叫看見他的人, 彷彿墜入湖底暗涌。
溫泅雪是散漫的, 說話的語調停頓, 包括舉手擡足的姿態, 都比絕大多數人從容許多。
仔細觀察就知道, 這是因爲他的身體不允許他做太大的反應。
他看上去好像該是病懨懨的, 但除了過分的幽靜,無論那雙烏黑的眼眸,還是他微冷的神情,都無法叫人將他和孱弱的病人聯繫起來。
只是覺得, 那個人果然是這駕馬車裏最昂貴的存在。
溫泅雪看着車外氣質空寂出塵的少年, 對方意外並沒有像他們以爲的那麼年輕, 也不見一絲驕傲自負。
斗笠遮擋着那個人的臉, 只露出線條完美的下頜和緊抿的薄脣。
着着一身黑衣。
一眼望去, 便知是特別的人。
很強。
溫泅雪看着對方,緩緩伸出手,掌心是一枚薔薇樣子的玉墜。
這是黑市下單的時候,溫泅雪給接單人留的證明身份的接頭符號。
接單人代號是梟,梟就是貓頭鷹。
但溫泅雪覺得,這個人更像是大貓。
……
元天看着那兩個人相遇。
看着那個代號叫梟的少年走到溫泅雪車前。
看着溫泅雪對那個人伸出手,那個人如約抱着他從車上下來。
像抱着一樹花一樣,不自覺小心翼翼,唯恐碰傷了花瓣。
溫泅雪的頭埋在兜帽下,只露出潔白的下頜,靠在對方臂彎,輕聲:“多謝。”
他再不想露出孱弱的姿態,任何人也看得出他的虛弱不足。
元天神君冷冷垂顧着,冷如冰川,祂不知道,自己那縷分神爲什麼會允許溫泅雪獨自離開。
讓別人有機會離溫泅雪這麼近。
但這是已經發生過的事。
祂看到那個叫梟的人的第一眼,看到溫泅雪和那個人相遇的這一幕,就有一種直覺,溫泅雪第五世無情道失敗,是因爲這個人。
這是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祂已經知道答案,卻還是不得不看下去,就像明知道墜入深淵,卻因爲想知道究竟是怎樣墜入的,知道祂在失去,卻想知道是如何失去的,而不得不從頭看下去。
傳說流沙海市無有具體地址,流沙一般漂流在荒原之上,來無影去無蹤。
在流沙海市裏,販賣着世間奇珍異寶。
經常有人從海市出來,換到無價之寶。
溫泅雪要爲元天尋找的生辰之禮,就是有人揚言在海市裏見到過,特意尋來。
但,溫泅雪以爲少教主尋找生辰之禮爲藉口,從魔教總部脫身,先是在黑市下單令人盜走自己,後沿途給那些刺殺之人留下機會,爲的是短暫的脫離匪石,還有匪石背後的元天,找機會和中原武林正道聯繫。
爲他的復仇之計。
他已經籌備了快五年。
“接頭人,不用找了。”那個叫梟的少年說。
溫泅雪彼時,在海市一間溫暖的石屋裏,坐在美人榻上,青墨色的薄毯擁着他。
像一朵鴉青色的牡丹盛開。
聞言,他緩緩擡頭看向那戴着斗笠的少年。
影花的臉蒙着一層白色的面紗,聞言蹙眉:“這是何意?”
少年:“我就是,接頭人。”
影花驚訝。
他們要找的接頭人,是中原武林有分量的人,自然未曾想到一個年輕的,連官話都說得不流暢的小年身上。
影花看了一眼溫泅雪,對梟正色說:“還請公子展示信物。”
那少年擡手取下頭上的斗笠,露出一雙淺灰色淡漠的眼眸,靜靜望着溫泅雪:“我師父是宇文霜前輩的師弟。我一直在找你。”
他拿出背上的一柄古刀,那是宇文霜生前贈與師弟的,上面還有宇文霜夫婦贈師弟的刻字。
天命是元天神君親手所寫,祂自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祂只寥寥一筆,寫武林正道與溫泅雪結盟合作,並未寫前因後果。
但因果卻自行補全。
人走茶涼,尋常武林正道,誰會時隔二十年跑來,助一個在魔教長大,備受魔教少教主寵愛的病弱公子復仇?
若真有這樣俠肝義膽的人,爲何二十年裏都毫無跡象?
自然是和溫泅雪的父親有舊,實力又不濟,只能等二十年後找到天資卓絕的繼承人後,才能踐行此事之人。
於是,這個叫君罔極的人,便憑空橫插在祂與溫泅雪的故事裏,喧賓奪主了是嗎?
縱使元天神君再不甘,事情還是按照祂最不願的方向發展。
祂眼睜睜看着,溫泅雪與那個叫君罔極的人日漸親近。
溫泅雪在魔教裏,只有元天可信,但他和元天隔着仇恨,許多事他都不能也不願說與元天。
溫泅雪從來神祕疏離,沒有人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他也從不將自己的內心給任何人看。
他本就是一個不需要任何人,幽靜涼薄的人。
但君罔極卻成了這個例外。
因爲,溫泅雪想從君罔極那裏知道,他的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君罔極是個寡言的人,能說得不過是從自己師父那裏聽來的,對宇文霜夫婦的隻言片語回憶。
但長夜漫漫。
溫泅雪擁被,託着下巴,君罔極坐在他牀邊地毯上。
君罔極的話說完了,溫泅雪就對他講述,他和母親溫夢在魔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