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三張面具 >第十六章-半生
    她爸爸愛賭,贏的時候大部分錢用來還債,剩下的一小部分會買些雞肉和酒回家,開心地放在媽媽面前說今天贏了很多。輸錢的時候,她爸爸會把家裏的各種東西都抵出去,整個月不回家躲債。

    每次債主讓人上門搬東西時,媽媽都會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說:“沒事的寶貝,我們從頭開始吧。”

    她以爲童年會在這種簡單的重複中度過,直到爸爸輸掉了他的面具。

    那天晚上,一個陌生的男人在臥室陪着媽媽,不管是聲音還是神態都不像爸爸。但她知道那個就是爸爸,是一個換了其他面具的爸爸。

    後來隔三差五爸爸都會輸掉面具,然後戴着更糟糕的回來。

    有天爸爸回家已是午夜,戴的是渾身酸臭的流浪漢面具,洗澡時身上的泥土把浴室下水道都堵住了。

    看着爸爸跪在下水道前疏通,一邊發誓說一定會贏回來,媽媽只是拿着一杯白酒說:“我和女兒給你剩了一隻小雞腿,在桌上放着呢。”

    但後來有天晚上有人敲門,開門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穿着邋遢的男人。媽媽以爲這又是賭輸面具的爸爸,開門後卻被那人一把緊緊抱住。

    接下來的幾天那人不但賴着不走,還沒事就打媽媽,也會打她。男人打的又重又狠,好像在發泄什麼,但又明明沒有任何人惹他。

    “媽媽我好痛,爸爸在哪裏?”每次被打後她都會害怕地縮進媽媽懷裏,連抽泣都不敢大聲。

    媽媽卻每次都抿着嘴說:“別說話,更不要給他看到我們還有其他面具。”

    她們如此忍受着每天被打的生活,媽媽一條腿筋被打斷了,她被打的左耳再也聽不見聲了。

    那人在她們家住了一年多,在一個暴雨天被四個警察帶走了。從那時她們家就再也沒人來過,爸爸也從此消失了。

    她清楚記得暴雨那晚,媽媽欣慰地拿出兩個人的其他面具,鄭重地戴到臉上:“寶貝,從現在開始我們真的重新開始了,開心嗎?”

    “開心的。”她真的很開心。媽媽從此不用拄柺杖了,而她耳朵又能聽到了。每次看着鏡中另一個自己,都會忘了那地獄般的一年。

    “寶貝,我們要藏好這兩張面具。”媽媽買了支新口紅,把舊的那支和舊的面具放到了一起。

    “爲什麼啊?以後媽媽還要再瘸腿嗎?”

    “媽媽也不知道會不會再戴。”媽媽塗着新口紅,看上去精神極了,“可是有瑕疵的面具,也還是面具呀。”

    這句話後來一直成了她的人生諫言。在19歲那年,有個擦大樓玻璃的工人不慎從5樓摔下,連頸椎都摔碎了。濃稠的血從他嘴裏淌出,右手卻仍緊握擦玻璃的布。

    她路過時救護車還沒趕到,就義無反顧地拿出了包裏的面具,貼在了工人的臉上。

    工人變成了小女孩,一隻耳朵聽不見的小女孩。他坐在自己的血泊中,低頭看了看變小的身子,嘴脣微微顫抖着。

    “如果那個工人叔叔救不活了,這個小女孩的面具就送給你吧。”她笑着說,語氣中充滿希望。

    失聰的女孩開始在工作服中拼命翻找,但卻什麼都沒找到。

    “不用感謝。”她走了,對着站在血泊中曾經的自己說,“妹妹再見。”

    27歲那年,她出版了第一本書,名字叫《人海》。

    書中提到一些古怪的言論,並不被多數人喜歡,賣的也並不好。出版後的第二年,她因經濟窘迫,賣掉了她的第二張面具。

    又是一個暴雨天,賣掉面具後她在等公車的車站上,悄悄告訴自己暴雨總能給她好運。

    “你是《人海》的作者嗎?”一名西裝革履的老紳士高舉一把長柄傘,禮貌地問她。

    她笑了笑,還未回答,那老紳士就開始背誦起了書中的一些段落,背的一字不差:

    『用枯樹枝練武的男孩,他單腿站立,氣喘吁吁。兩位女士將晾衣繩拉到最直,就着它打起了羽毛球。馬路邊兩位交警蹲着,給一輛兒童自行車安着鏈條,車邊的女孩兩手插兜,身體左搖右晃着。雜貨店老闆娘站在店裏,面朝手機跳着新學的舞。學校門衛的保安和學生們一起做着廣播體操,可他只做下蹲動作……

    這是平凡的詩意,只要你用心路過,它始終都在。』

    她禮貌地笑了笑想表示感謝,正巧一輛轎車駛過車站並未減速,將沿街的積水濺的老高,兩人都躲閃不及。

    老紳士低頭看了看兩人潮溼的褲腿,繼續背誦道:

    『我們往往凝視罪惡,卻在善意中而不自知。很少有人意識到,若將我們拋入罪惡我們將無法呼吸,就似口渴時置身大海,四周是水,卻無法痛飲。

    親愛的請時刻牢記,我們必將身在善意之中。那些暫時的苦痛與瑕疵,只是殘缺的善意。它以時日,苦痛會榮升福音,耕造人生。』

    “謝謝。”她說,“謝謝你。”

    老紳士看向路燈,瓢潑的大雨只有一小部分落在燈罩上,卻濺起了美麗的白霧。

    “我開了一家盲人影院,你有興趣一起嗎?”老紳士說。

    “盲人影院?”她從未聽說這個行業。

    “是的,會有主持人和盲人一起看電影,將他們看不到的畫面說給他們聽,就像你書裏刻畫的那樣。簡單,但有畫面。”

    “會有薪資,對嗎?”

    她進入盲人影院工作的第二年,老紳士就因病走了。除了老紳士自己,所有人都沒有準備。

    他留給她的遺書只有簡簡單單三句話:【影院給你了;將我的屍骨和麪具一起燒掉;骨灰記得塞進煙花裏,在晴朗的夜晚燃放。】

    參加葬禮的人很多,來的絕大多數是盲人。

    所以當煙花升到最高點四散綻放時,沒有人能夠看見。

    沒有任何彩排,兩位主持人上前幾步開始了主持。他們一人一句,儘可能忍着哽咽,像電影一樣描述着被煙花照亮的現場:

    “想象一朵最絢麗的花,它是你最鍾愛的顏色。每片花瓣都是逝者最後的光,將照亮我們此生每條看不清的前路。”

    煙花噼裏啪啦地響着,盲人們泣不成聲。沒人敢哭出聲來,他們怕哭聲蓋過這獨一無二的煙花聲。第二個主持人用嘴呼吸,手指着晴空的月亮:

    “銀色的月亮缺了一塊,就在我們左上方掛着。月牙中間,正閃亮着我們的禮物。這禮炮聲聲,每聲都來自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這是最美的臨別禮物。”晴空,她默默打起了傘,期待着幸運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