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邁百貨位於四樓的員工休息室內，一羣午休的職員操琴的操琴,彈調的彈調，開始自娛自樂起來。
琵琶聲聲如落珠兒,絲絃悠揚如拂柳,最妙是唱歌的女子檀口輕啓,將一首國語版的《四季歌》改成了蘇白。原本軟糯的歌詞配上蘇州話，更是一詠三嘆,宛轉悠揚，越發的甜香軟糯起來。
女子的歌聲清麗婉轉,猶如畫眉在梁下啁啾。給窗外四月明媚的春光帶來幾分江南的纏綿，不黏不膩,分寸拿捏的火候十足。
女子持着一把杭州王興記的檀香木扇子，將自己的半張臉兒藏在扇子後面。但只露在外面的那半張臉就讓人看得心搖神蕩，桃腮粉臉，柳眉細長，耳邊故意勾出來的長長鬢角奪人魂魄,更奪人魂魄的是那雙宛若裝滿了繁星似得眼睛，微微向上吊起的眼角風流無限,憑誰看了都要誇一聲“絕世佳人”。
“冬季到來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
曲調將成歌將畢,拉二胡的老李還沉醉在歌聲之中，閉着眼睛搖頭晃腦,他一個過門都拉完了,卻沒聽見女子的歌聲,按下心中疑惑再來一遍,仍是沒有，這回不但沒歌聲了，連琵琶聲都沒了。
“哎，怎麼不唱了啊？”
老李不滿地張開眼睛，只見休息室裏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再定睛一看，門口站着一個人——不是旁人，就是此間百貨公司的老闆，羅夏至羅三爺。
“三爺。”
老李慌忙站了起來，把二胡往旁邊的桌子上一擱，束手站在一旁。
“哎，你們玩你們的，現在是休息時間。管我做什麼呢？”
羅三爺雖然年過四旬，卻依然眼睛沁亮，輕言低語地帶着一股少年氣，對着他們揮了揮手，示意繼續玩。
“清霞，你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哎，不是現在，現在是休息時間。你們繼續唱，繼續樂。”
羅夏至是個體貼的老闆，沒有半點架子，臨走的時候還給他們把門給帶上了。
“行吧，咱們繼續。”
簡清霞轉過身，衝着老李點了點頭，“密斯特李，倒是把你的二胡拿起來呀。”
“喲，還有五分鐘就要上班了，別唱了吧，一會兒你不是還要去總經理辦公室麼？”
老李剛纔是被嚇到了，現在還有些發憷。
人就是這樣，老闆對於職員，那就是老貓之於小耗子，別管這老貓是和藹可親，還是雷霆萬鈞，這耗子見了貓就是手腳發軟。
別看三爺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輕的能攢下這份家業，江南江北都有他投資的工廠，百貨，那手腕也是雷霆萬鈞的。他老李年紀比三爺大一輪，見着三爺卻只敢做小伏低。
“這不是還有五分鐘麼？再說了，我就剩一句了，五分鐘也不用。快讓我唱完，唱完了我就去樓上辦公室去。”
簡清霞不依不饒，嬌嗔着瞪了老李一眼。這一眼把老李的魂兒都掀飛了，飄了，麻了，身子酥了半邊。
於是“添酒回燈重開宴”，“品竹調絃唱梁塵”，笛聲起，琵琶嘈，二胡揚。
“血肉鑄成長城長，儂願做當年小孟姜。”
玉指纖纖寸寸捻起摺扇，終於將《四季歌》的最後一句唱完。蔣清霞在一片叫好聲中衝着衆人擺了個萬福的造型，額前髮絲款款，楊柳細腰嫋嫋，端的是美豔端方。
直到簡清霞踩着高跟鞋離開了休息室，還有不少年輕男職員的眼睛還黏在她的背上，看那表情，竟是癡了。
“看看清霞，簡直就是年輕時候的‘小飛燕’。說不定將來啊，也能嫁一個船王家的小開呢。”
老李收了二胡，對身邊幾個早年入公司，頗有資歷的同事們說道。
“小飛燕”是時邁百貨的第一代女營業員，她的身世更是傳奇。最早只是四馬路上一個越劇戲班裏的女戲子。在羅三爺的提攜下，成爲百貨公司的第一位女經理，後來嫁給了大名鼎鼎的上海船王之子。
“是蠻像的，小飛燕當年也是這樣的脾氣容貌……可惜，日本人都不是玩意兒，炸彈炸死了孫小開，害的小飛燕成了寡婦。”
想起那幾年上海淪爲孤島，日本人在上海囂張跋扈，動輒燒殺搶掠，羅三少帶着大家苦苦支撐共赴國難的情景，衆人一時唏噓。
好在午休時間結束，衆人紛紛回到工作崗位。只是個人心裏還是忐忑，這好不容易把日本人趕走了，過了幾年的太平日子，可別再有什麼天災人禍了啊……
“羅三爺，儂找我？”
雖然總經理辦公室的門是開着的，不過簡清霞還是敲了敲門，在得到了羅夏至的允許後才款款而入。
“儂來了，坐。”
坐在歐式紅木大書桌後的羅夏至擡起頭，對着簡清霞笑了笑。
“覅了三爺。現在這個辰光是上班時間，咱們部門有規定，除了每隔一小時能坐到櫃檯後方休息五分鐘，其餘時間都得站着。雖然現在不在櫃檯裏，但是我是櫃檯的人，我得守規矩。”
雖然是一口帶着蘇白的滬語，但是說出來的話確實不容置疑的硬邦邦。她說罷，就畢恭畢敬地站着，雙手自然垂下放在小腹上方，是百貨公司女售貨員的標準站姿。
被拒絕的羅夏至倒也不氣惱，這規矩是當年小飛燕定的，人人都要遵守。不過一般人到了他面前，自然以他這個“總經理”的吩咐爲重，難免要變通一下。能像她這樣的，反倒讓羅夏至高看一眼。
“你家哥哥的婚事辦好了？”
“是，我母親很滿意。不過畢竟不是頭一次結婚，一起都還是從簡了。”
之前簡清霞請了一個禮拜的公假，送她母親回蘇州鄉下，順便參加大哥的婚禮。簡家是蘇州吳江人，父母早年就來上海討生活。
您要問有多早呢？哦，那時候宣統皇帝還在紫禁城裏呢。
簡清霞的父親是個繡工，母親也是繡娘，他們就是靠着一雙手藝在上海灘扎牢腳跟的。
簡父繡的可不是普通的衣服褂子荷包，他做的是文人繡，模仿歷代名畫，以絲線做筆，以絲線代墨，模擬原畫中的色彩線條，氣韻生動，精妙絕倫。
簡父雖然是繡工，卻是一身讀書人的氣派，他能作畫，能寫蠅頭小楷，會吹笛，更能唱一口崑腔。乍一見，還以爲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