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的氣氛陷入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梶前輩。”荒村拓也主動開了口。
他像一隻高貴的緬因貓,以慵懶的姿勢癱靠在椅子上,臺本在他手中翻來覆去,垂下去的眸子漫不經心,好像世間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在意。
“荒村君…有什麼事嗎?”梶裕貴感覺對方的身上隱隱有一股壓迫感,這讓他很不自在。
荒村拓也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放在臺本上,講話的語氣也令人聽不出什麼情緒,“大家都是成年人,相處時一些社交上的手段是難免的,這個我懂,但是不論是內田桑還是璃乃,都不是什麼很懂得拒絕別人的人。”
話到這裏,他便不再言語。
有些話,說得太清楚就沒意思了。
梶裕貴在聲優界這個大染缸裏摸爬滾打了這麼多年,自然也能聽懂其中的弦外之音。
荒村拓也這是在警告,或者說是…敲打?
用上位者的姿態在對他進行敲打。
意思就是——把你常用的人情世故那套收一收,別用在內田純禮和田中璃乃身上,其他人礙於面子或者別的什麼或許會買賬,我可不會管那麼多。
梶裕貴表面保持着一貫的微笑,可內心卻完全笑不出來。
不是不懂,而是懶得跟人虛與委蛇嗎?
原來如此…也就是說,對他而言,哪怕是撕破臉皮也是無所謂的事?
荒村拓也沒再管梶裕貴,旁若無人得翻着臺本。
他明白,梶裕貴不是什麼壞人,甚至可以被歸類於好人當中,而其使用的社交手段也只不過是作爲一個成年人所掌握的一項技能罷了,而且不管多不好,也就止步於此了,惡劣程度並不高。
梶裕貴思考了良久,出言說道:“荒村君,你…貌似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吧?”
想一想,荒村拓也剛剛也在用與他相同的方式達成自己的目的,跟他相比,屬於大同小異。
荒村拓也終於擡起頭,目光從臺本上移開,落在了梶裕貴的臉上。
梶裕貴與他對視,等待着他的反駁。
“沒錯。”荒村拓也緩緩說出了一個他沒想到的迴應。
“…”梶裕貴愣住了。
“梶前輩,如果你也能做到我這個程度,那我也無話可說。”荒村拓也將身子往椅子裏面靠了靠,繼續翻檯本。
這類破壞表面和平、戳破對方心思的行爲很容易給別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對自身的形象有一定的損害,自己能這麼雙標的根本原因是他壓根就不在乎他人對自己的看法。
他拿準了梶裕貴做不到這點,畢竟一面是苦心經營了許久的良好名聲,一面是在一場戀情中可能根本起不到什麼關鍵作用的優勢,相信梶裕貴再傻也不會選擇後者。
你不想當惡人,那就我來。
“呼…”梶裕貴嘆了口氣,再度出聲,“荒村君,這點我的確比不過你,我的顧慮太多,做不到你這麼義無反顧。”
“嗯,我能理解。”荒村拓也微微點頭,“顧慮,誰都會有。”
說到顧慮,他曾幾何時不也是如此,東走西顧,猶豫不決。
梶裕貴勉強一笑,接着好似想起來了什麼,說道:“唔…說起來…咳咳…荒村君,我有個問題,我問了你不要生氣。”
“免責聲明嗎?”
“算是吧。”
“生不生氣,視情況而定吧。”
“荒村君你還真是一點虧也不肯喫啊。”
“可能吧。”荒村拓也側目看了一眼門外,“梶前輩想問什麼問題就直接問吧,我也可以視情況回不回答。”
吱呀——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明明昨晚看天氣預報還說今天一整天都是陰天來着。”內田純禮拿着兩把傘打開門走了進來,打斷了梶裕貴的提問。
“內田桑。”荒村拓也放下臺本,淺淺抿了抿水杯,“都被騙了那麼多次,爲什麼還要每天堅持看天氣預報?”
內田純禮怔了怔,隨後像是對臺詞一般,低聲念着:“多做點準備總是沒錯的…”
愣神中,她回憶起了去年的五月份,也是陰雨綿綿,她與荒村拓也之間也圍繞天氣預報展開了一段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
那時的她,被太陽耀眼暖和的光芒所吸引,忍不住得靠近,而此時的她,害怕被太陽的高溫傷害,選擇了逃跑。
她跑啊跑,以爲自己跑得夠遠了,卻不曾想太陽主動朝她逼近。
恍惚間,她又想起了荒村拓也講給她聽的華國神話故事《夸父逐日》,夸父歷經千辛萬苦,九天九夜不知疲倦得追逐,就在他即將要觸及太陽時,卻被太陽炙烤到活活渴死。
捫心自問,她沒有夸父的勇氣與自信,或者說在荒村拓也面前,她向來都是小心且自卑的。
於是,她便想——既然無法擁抱太陽,既然會受傷,那就遠離吧。
小心的她不想成爲夸父,自卑的她也無法成爲夸父。
咚咚!
錄音室的門框被敲響,一身書卷氣的音響監督助手臉上堆滿了與其氣質極其不相符的笑容,“荒村桑,你的戲份要開始了。”
荒村拓也點了點頭,拎着臺本向錄音棚走。
路過內田純禮身邊時,他輕聲說了一句:“相信我,我能一遍過,內田桑等我十分鐘就好。”
內田純禮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情緒,“嗯,荒村桑加油,我…我相信你…”
荒村拓也比了一個“OK”的手勢,轉身進入錄音室。
錄音室的門關閉,內田純禮就像是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無力得靠在了牆壁上。
爲什麼…我本想跑的…可還是不自覺得想要近一點…難道這就是荒村桑所說的人類刻在基因裏的趨光性嗎?
梶裕貴坐在不遠處,滿臉的苦笑。
他很想上前挑起話題,聊些什麼,但目前很顯然並不是個好時機。
換句話講,只要有荒村拓也在,他基本上很難有與內田純禮完成一段完整愉快的對話的機會。
他搞不懂,荒村拓也這個人除了長得好看、學歷高以外,身上差不多都是缺點,脾氣古怪、緋聞纏身、懶散懈怠…
可就算是這樣,內田純禮還是對這樣一個渾身缺陷的人抱着尤爲特殊的情感。
各有各的優點,他自認爲自己跟荒村拓也比起來不算差,但還是無法真正觸碰到內田純禮的真心,走不進她的內心。
淅瀝瀝…
雨仍舊沒有消停的意思。
梶裕貴看了看窗外沉悶的天色,又轉頭看了看內田純禮手裏攥着的那兩把還帶着標籤的雨傘,親不自禁得發出了一道鬱悶的嘆息。
走吧…回家吧…
無論如何,自己也沒有再呆在這裏的理由了。
最後看了一下依然靠在牆壁上出神的內田純禮,梶裕貴走出了錄音棚。
砰。
內田純禮還回去的拿把傘,留在了便利店門前的垃圾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