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魏卿 >第二章 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洛陽城郊,十里長亭。

    不時地,會有幾片薄雲遮擋日頭,但又會片刻之間被陽光刺穿,然後被依舊凜冽的寒風颳碎。

    長亭之中,一人與夏侯尚對席而坐,只見那人,身着一件月白色的直裾深衣,襯的整個人多了幾分書生之氣,但聽他的聲音卻絲毫不見文弱。他的嘴脣一直帶着暖暖笑意,但眉宇間卻如冰霜封凍一般,永遠印着一道淺淺的痕。

    “夏侯兄,此番赴任荊州,可否,幫在下一忙?”他眉頭緊鎖,看起來心事重重。雖然眼前的夏侯尚,官拜荊州刺史,都督南方諸軍事,位高權重,幫此小忙不成問題,但是若非自己無能爲力,他實在不願麻煩故人。

    “你我世交,能幫到於兄的,尚,絕不推辭。”夏侯尚不等對方說完,便已爽快答應,言語之間,竟是如此誠懇,如此信任,於圭聽了,頓時心生暖意。

    “伯仁此去襄陽,可否幫於圭,打探一些消息。”

    “是有關,于禁伯父吧。”夏侯尚替對方添上一樽酒,他明白,眼前的人,仍是放不下那個心結。

    兩年前,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北伐襄陽,進逼樊城,勢如破竹,威震華夏。

    于禁,本是先王曹操最爲倚重的大將之一,樊城危在旦夕,中原門戶即將要被打開,先王便命其率領北方精銳七軍,與先鋒龐德援助前線。

    于禁抵達荊州之際,時值仲秋,漢水暴漲,淹溺士卒,七軍頗有折損,但主力尚存,仍可一戰。

    然而,令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時有“毅重”之名,縱橫疆場數十年的名將,竟會一夕之間,投降敵將,晚節不保,而先鋒龐德寧死不屈,爲羽所殺。

    後來,孫權襲殺關羽,于禁便復爲東吳所俘,下落不明。

    但於圭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家父親,會是貪生毀節之人。

    “於兄放心,我定不負所托。”夏侯尚舉樽微笑道:“對了,還要麻煩於兄,替我照顧好幾個孩子呢。”

    “伯仁放心。”於圭舉起酒樽,眼神認真而堅定。

    “就此別過。”

    “珍重。”

    酒器相碰,二人一飲而盡。

    不遠處,衛隊開始緩緩而行。於圭遠眺着夏侯夫婦的輦車漸行漸遠,一直到塵埃散盡,蹄聲漸遠。

    空中的雲,不斷地聚散,日頭偏西,漸漸垂到了山的那頭,映的山川一片殷紅。

    ————

    宣陽門大街,是洛陽城二十四街中,最爲繁華的一條大道。

    自閶闔門至宣陽門,這條五里長的御道,更是整個洛陽城的軸心。

    北接皇宮,南連大市,商賈雲集,寸土寸金。

    在御道的西側不到一里,三條街道的交匯處,便是東鄉侯、徵西將軍的府邸。【注1:洛陽街道及東鄉侯府描寫皆參照漢魏洛陽城地圖。】

    府邸後園之中,一個十來歲的,身穿黑色忍冬紋窄袖胡服的孩子持弓而立,看他的神情,卻是有些無聊。

    這孩子正是此府的三公子,曹羲。

    他的父親,便是這府邸主人,先王曹操義子,當今陛下族兄,徵西將軍,東鄉侯曹真。

    自從一年前,新王繼位,緊接着受禪稱帝,曹真便升任徵西將軍,西去長安坐鎮了。

    自己一共兄弟七人,大哥曹爽跟隨父親去了長安,二哥出生不久便已早夭,七弟曹皚由於身體虛弱,從小便被父親送去江南龍虎山靜養了。

    因此這偌大的府第之中,他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爲了這“一家之主”。

    不過,曹羲心裏明白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自己都不會是這府宅的主人。

    因爲,這裏將來的主人,註定了是他的長兄,父親的嫡長子,曹爽。

    他的心中,一直都很羨慕長兄。不過,並非是因爲這家主之位。他羨慕的,是大哥從小時起,便可以得到衆人的關注與期望,得到父親的看重,而不是像自己一樣,被人忽略。

    曹羲閉上了有點酸澀的眼睛,舉起弓,企圖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上古“弦木爲弧,剡木爲矢。”,曹羲手中的,正是一把精美的雕弓。按照禮制,雕弓本來只有帝王方可使用,但是曹真作爲皇帝族兄,仍可享此尊榮。曹羲年紀尚小,臂力不足,無法拉開軍隊制式的路弓和角端弓,因此也就偷偷僭越了。【注2:《易·繫辭下》:弦木爲弧,剡木爲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此處對弓箭種類描寫參照漢朝,漢弓分:虎賁弓,雕弓,角端弓,路弓,疆弓,強弓。】

    曹羲正身而立,步與肩齊,緩緩將弓的正中對準數十步外的靶心,右手扣上弓弦,穩穩地拉開了弓。作爲將門之子,他的動作自是無可挑剔。

    “咻—”,箭矢如同一隻白尾猛禽,撲向靶心。

    不遠處迴廊中,一個略小點兒的孩子歡呼着跑向靶處,只見那箭頭穿靶而發白,正是君子六藝中射技之“白矢”。

    “三哥真厲害!”那孩子費了好大勁兒纔將那箭矢拔出,又一陣風似得跑到曹羲跟前,用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家三哥。

    “阿彥,你又偷懶,不好好讀書!”曹羲接過箭矢,輕輕地在幼弟額頭上敲了一下,以示懲戒。

    “哪裏!”曹彥揉着額頭,不服氣的嚷嚷:“人家只是讀書讀累了,來這裏休息一下。”

    曹羲無奈而又不失憐愛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心想這小子,短短一個時辰便休息了好幾次,看來不好好教訓一下是不行的了。正這樣想着,卻見一名家丁匆匆趕來後園。

    “三公子,平陵鄉侯府的夏侯少主,正在東堂候您。”那家丁雖一路小跑而來,但語氣卻不緊不慢,甚有條理。

    “玄表哥來了!”曹羲瞬間興奮起來,忙將弓箭遞給家丁:“叫阿訓,阿彥幾個,將《詩經·秦風》幾篇誦熟,回來我要考的。”

    少年話未說完便疾馳而去,只留下手捧弓箭的家丁,和滿臉不情願的,沮喪無比的曹彥。

    於家的府宅,處在洛陽外城一處不大繁華的地段。

    不過,對於一個外姓之臣,能夠在洛陽城內擁有府邸,已經算是難得的待遇了。

    不光如此,先王還封于禁益壽亭侯之爵,千二百戶的食邑,也足以富貴一方。

    然而,自從數年前,于禁降羽,囚於東吳,再加上先王駕崩,於府便開始家道中落,先是食邑租稅失去保障,後來更是連一衆奴僕都各自散去。堂堂一座亭侯府邸,就這樣變得既冷清又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