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有範君先祖拼死刻下的咒印,他掌握後又反將咒印鎖在了八儀腳踝上,就是爲了能在需要時現身在目標身邊。
這一刻,是他們需要的時機?
冷汗浸溼了後背,脊背一陣陣發涼,俞延只覺得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如果此刻是他們需要的時機,那從始至終他們的行動都在他們意料之中,他帶八儀過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
“是你?”
葉峽最先開口,眼前青年的模樣突然從記憶中一面之緣的14歲少年逐漸重合,難以置信和恍然大悟同時在臉上交織。
青年轉過臉,眉間血紅的視靈隨着動作旋轉。“我們認識麼?”他道。
“我記得你。”葉峽盯着他,臉色越來越沉,“果然……你原本就不該存在。”
“那還真是可惜,讓你看到現在的我,不過我沒時間陪你敘舊……”
他彈了彈手指,漆黑尖利的指甲摩擦,發出金屬一樣的鳴響。
他看着她手上白皙的皮膚逐漸被黑色泥濘樣的傷口吞噬,血淅淅瀝瀝淌下,他眼瞳中倒映出一片鮮紅,臉上浮現出癡狂的神色。
“我等你來……等了太久了!”
俞延忙攔在八儀身前,將她徹底擋住“你要做什麼!”
“你問我要什麼?”
青年忽地發出一聲怪笑,尖銳如刀的手指直刺向他的胸口。
“我要她!原原本本的她!”
“俞延!趕快回收八儀!”葉峽大喝,抓着他的手瞬間拍向八儀的額頭。
劇痛中俞延抽搐了一下,卻還是依照葉峽的帶動回收了八儀,當血紅的銅羽人紋在空中短暫地凝結後,他如釋重負地笑了下,脫力地半跪在地上。
在剛剛瀕死但一瞬間,堵塞的思路被打通,他領悟了其中的緣由。
怪異的青年說,他要原原本本的八儀。
八儀的身體是由五行神用擁有各神特性的物體組合構造而成。“無垠沃土爲髮膚”,她的肌膚表裏是由沃土構成,漆黑泥濘的不是傷口,而是她表皮原本的樣子。
后土神的力量,能給她,也能被收回。
青年要的就是褪去一切美麗外相的,誕生之初的八儀,那個由白水黑土青木紅石金銀之氣構成的、混沌無形的——什麼都沒有的八儀。
“你……”
青年褪去癲狂的神色,看着指甲上殘留的一點金色,表情晦暗不明。
“你怎……會有此物?”
他的聲音變化了,不再是娃娃臉青年或溫和怯懦或瘋癲狂放的的語氣,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裏發出,帶着奇異的震動和混響。
他擡眼看着半跪在地的年輕男孩,原本圓形的瞳孔向上下延長拉伸,縮成橄欖狀,瞳仁是象徵神性的純金。
異化青年的攻擊來得太突然,相比於救俞延,葉峽選擇了兩害取其輕,率先讓他回收了八儀。他記得裏室牆壁上的刻字,範君先祖遺言的警告——毋使其降之。
眼前的青年已經不是他當年見過的怯懦少年,葉峽唯一遺憾的,就是當年沒親自參與絞殺,否則他不可能活到現在。
根據俞延之前的消息,他既然爲了給八儀打上咒印不惜趁着祝禱強行上祖廟山,現在突然現身,必然是此刻的八儀是他所需要的。
雖然不知道他具體要做什麼,但讓俞延回收八儀,打斷他的行動,是此刻的最優解。
雖然俞延會因此身受重傷。
葉峽心裏有一瞬間的愧疚,卻很快拋下了,在青年刺中俞延後,他第一時間挾住年輕男孩的身體後退了些,雖然勉強避開了要害,但絕不可能沒有受傷。
可就在他施展祕術準備料理俞延胸前的傷口時,他卻有了跟異化青年一樣的疑惑。
“你!”他盯着俞延胸前被刺破的衣服,難以置信地睜大眼。“你怎麼會有這個!”
俞延愣了愣,的確,雖然青年刺向他時有過一瞬間的劇痛,可就在尖爪進一步扎進胸口時,體內卻好像有什麼……替他給擋了回去。
他低下頭,被刺破的表層血肉裏面,幾塊小小的金色扇狀鱗片清晰可見,隨着他的呼吸在血肉中起伏,泛着流彩一樣的淺光。
按理說,身體裏有異物,還是在胸口,俞延不可能沒有感覺,可這東西切切實實長在體內,只讓他想起臨行前重哥帶他去山頂看見的風景。
這就是“開金鱗”嗎?
變故只在一瞬間,葉峽很快收起震驚,轉而半托起俞延急急地往後退。
“想出去?”金瞳青年似乎洞悉了葉峽的想法,隨即笑道,“你覺得我費盡心機地引你們過來……會讓你們出去?”
他說完一揮手,牆上古豔的壁畫瞬間扭曲成螺旋,像是融化了一般,變成一團混沌不清的色塊。就連原本在這裏的長信燈和先祖屍體,也一同學消失不見了。
“幻境?”金瞳青年聽了,發出一陣怪誕的笑聲,低沉混響的聲音又忽地變得癲狂。“不不不!你們剛纔看見的就是這裏原本的樣子,我不過是將領域放在了裏面,又稍微模仿了一下他的樣子,不做點僞裝……”
他詭祕一笑:“怎麼騙八儀進來?”
葉峽正帶着俞延往原本的窄道那邊移動,卻在即將接觸的一瞬間,通道驟然消失。
“看來暫時出不去了。”葉峽轉過身,面對青年,“我猜我現在面對的應該是這張臉原本的主人。”
“哦?”青年挑了挑眉,硃砂和八儀的血拼出的陣法泛着血紅的光,他仍站在上面,隔着一段距離與兩人對望。
葉峽瞥了一眼,無聲地笑了。
“你確實變化很大,幾乎讓人認不出來了。”男人支起略微下滑的鏡框,鏡片上反射着地上漸亮漸熄的光。
“該稱呼你什麼呢?是連名字都沒有的奇怪東西,還是徐月洲……或者……葉羌?”
“葉羌?”俞延猛地轉向葉峽,“他姓葉?他真是三家的人?”
“這就是我說的,還沒到傳遍三家的東西,在這裏聽到的一切,我知道你敢說給旁人聽。”
葉峽沒有看俞延,他仍望着對面的青年,原本溫和的語氣越來越冷。
“葉羌,就是葉千重同父異母的弟弟,三家近二十年以來的禍亂之源。”
“禍亂之源?”
葉羌嗤笑一聲,白得近乎透明的頭髮在血紅的光中飛舞,“你們三家還真是死性不改,總喜歡把自己的過錯甩給別人啊!不如捫心自問,你們又有多麼光明正大!”
“容我提醒你一句,我已經不是三家的人了。”葉峽聲音忽然溫和,故意而爲之,“跟想拼近百般力氣求不得認可的你不一樣,我是自願退出的,葉——羌——”
“別叫我葉羌!”
他聲嘶力竭地喊道,金瞳在瞬間褪成原本的黑,尖細的橄欖型瞳孔逐漸變得渾圓,在說完這句話後,他忽地睜大眼,隨即垂下眼角,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在這幅混亂雜合的身軀上看着格外純潔無辜。
“我是月洲,是哥哥的弟弟。”他用少年一樣單純天真的口吻說,“我不會姓葉的,永遠都不會。”
短短几分鐘間,這幅借用的融刻身軀表情換了又換,要不是親眼看見,俞延根本不會相信同一個身體裏會有這麼複雜的情緒表現。
他看了眼身側的葉峽,男人緊抿着嘴,表情說不出是嚴肅還是悲哀。
然而這幅少年一樣天真的表情還沒維持幾秒,漆黑的眼睛金色逐漸復燃,蛇一樣尖細的橄欖型瞳孔再次出現在金色的瞳仁裏。
“汝等。”
青年伸出尖細的指甲指向二人,聲音低沉渾厚,帶着奇異的震動和混響。
“汝等必藏身於此。”
不是之前癲狂的模樣,他語氣沒有任何起伏,也聽不出情緒,像是宣讀神諭一樣帶着理所當然。
“是麼?”葉峽語氣淡淡,視線漸移到他立足之地的血紅陣法上。
“您這麼着急引着也要八儀過來,恐怕也是因爲剛纔那兩個傢伙總是時刻要出來的結果吧?您是不是……”
他頓了頓,緩聲慢語道,“快要脫出這具身體了?”
“聒噪!”
青年大喝,聲如鳴磐,在空間內久久迴響,在他發出聲音的一瞬間,整個空間像是被融化的蠟燭一樣開始坍縮,俞延低頭,腳下站立的岩石地面正如沼澤一樣逐漸吸納着他們。
“別慌,只是他的幻境。”葉峽嚴肅道,“他維持這種形態不會太久。”
俞延恍然大悟,原來葉峽之前是故意和青年對話,就是爲了引起他的情緒波動,連帶着寄居在體內的宿主也跟着轉換。
但這樣終究只是拖延之計,只要讓金瞳的青年主宰身體,他們在瞬息之間就可以死無葬身之地。
如果自己死了,是不是八儀也會被逼出現?
絕對不能,他不能死在這兒。
至少在一切結束前,至少現在不能死。
見俞延朝前踏出一步,葉峽目光轉向他,“你要做什麼?”
“先出去再說。”俞延壓低聲音,語速飛快,“這裏空間太小,我們不是對手。”
“我們本來就不是對手。”葉峽道,“看見他的眼睛沒,他可不是剛纔那兩個人,我們沒有勝的可能。”
“不,我們不需要勝過他。”
俞延目光下移,落在青年站立之處的陣法上,除了硃砂,那裏還有八儀尚未乾涸的血。
“我們只要……離開他的領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