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唯爭不止 >六十六、正事爲何
    兩眼一睜,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戌甲用手揉了揉眼眶,深吐了一口氣,在榻上坐了起來。昨夜本想着收斂心神,好歹打坐調息一番,卻不想難以靜下心思,索性躺起想事,不覺間又睡了過去。才下山兩日,就睡了兩夜,往日的作息已然全亂。

    昨夜閽大人將衆弟子送到住宿之後,便與史巒約定今夜在衙門細談此次下山的差事。既是定在夜晚,那便還有幾個時辰的空閒。出了房門,走樓梯下到大院。走了些步子,再回頭望去,眼前是一片獨棟小樓,用來作衆弟子住宿之用,大約三、四人分得一棟。

    四處走動,遠遠還能看見幾片類似的小樓,各被花草樹木隔開,但有平整小道互通。戌甲心下打量着,這一大片住着的應該都是非富即貴。自己從小見到的百姓生活皆是侷促得很,哪裏有這般開闊自在。擡頭看去,雲淡風輕。四周環視,鳥逐蝶戲。若不是生得靈氣稀薄,戌甲甚至覺着此地比辛層學堂還好上一二分。

    順着小道漫步,時不時能見到車馬往來接送,只看那些車馬的品相便印證了戌甲剛纔的猜測。在山上修練久了,偶爾也會厭倦,戌甲便尋些閒書來看。有些書中會寫些山下的貴物、好物、稀物,車馬之類自然也有提及。漫步時見到車馬,略微辨認一下,便發覺全是書中提及到的。與之相比,反倒是昨日接送衆弟子的車馬顯得平常了些,想來也是防着太過惹眼。

    轉了一陣子,沒見着面善可近之人,戌甲心覺無趣,只得轉身回去。這時,纔看到了些弟子下樓來,想是昨夜與自己一樣,亂了一宿。見單源等人也在,戌甲便走了過去,問道:“昨夜休息得如何?”

    單源微有笑意,答道:“你昨夜休息得如何,我們便也休息得如何。”

    戌甲也笑了起來,說道:“那便是休息得不好,而且我瞧着也沒幾人休息得好了。”

    單源點點頭,說道:“上山一二十年,修身算是多少修出了點名堂,可這修心卻是遠沒自己想象中修得那般好。一頓酒食、一場聲色就耐受不住,要躁動起來了。還盼着這趟差早些結束,好回山上去收收心。”

    戌甲卻搖了搖頭,說道:“日後出了學堂,被派了那些尋常的差,少不得仍是要跟山下打交道。就算是得了難得的好差,去往更上面了,這類事怕是也會遇上,區別不過是享用靈酒、靈食,消受仙樂、仙女罷了。所以說躲是躲不開的,還是得把心修堅一些纔行。”

    聽了這話,單源幾人互相笑了笑,有一人朝戌甲說道:“還是你那辛層的消息更靈通些,這些事在癸層傳歸傳,卻沒人敢像你這般肯定。”

    戌甲語氣有些無奈,說道:“哪裏是辛層的消息,不上不下的能有什麼消息?我也是經過上次年試才琢磨出來的,是更上面兩層的不夠分了,已經搶到辛層去了,這才順帶地把些消息也帶去了。”

    單源奇怪道:“不夠分?什麼不夠分?”

    戌甲嘆了口氣,說道:“好處不夠分了。話又說回來了,你們那癸層本來就沒多少好處,弟子還一大堆。正所謂兩粒米救不活一條命,根本就談不上什麼分不分。”

    聽了這話,另一人說道:“戌甲說的確是個理兒,就咱們癸層那環境,能瞧見的好處也只能瞧瞧罷了。與那麼些個明裏暗裏的弟子去爭,真個是比揲個上上吉的爻還難十倍。”

    幾人互相笑笑,沒做什麼爭論。這些道理其實心裏都明白得很,只是多少還存着些僥倖,不願承認罷了。兩句話說清楚了,反而輕鬆快活些。反正再怎麼伸手也夠不着天,站着還要累了腳,不如躺平算了。

    聊完過後,戌甲獨自再練練拳腳,打了打坐,餘下的幾個時辰也就打發去了。到了傍晚時分,史巒點齊了衆弟子,在住處上了閽大人派來的車馬,一列駛往了州城衙門。到了衙門,閽大人及幾名同僚已在門口等候。迎進了衙門的後廳,上好了茶點,幾句寒暄之後,史巒開口說道:“臨來前山上已經說了,這趟差要辦些什麼,由地方上的衙門來定。至於具體該怎麼辦則須共同商議,務必商量得仔細而妥當之後再去做。閽大人,不知這趟是個什麼樣的差?”

    閽大人先起身拱手,朝在座所有人致意。然後才坐下,對史巒說道:“簡而言之,就是爲刁民興起事端而預做些準備。上面得了消息,下文通知了州城衙門。本官循着往常的例,上表只須調些衙役,至多再增援些兵丁,就足以鎮住刁民。不想後來又下了一文,說此次涉事之人不少,倘明見刀兵,恐激起大亂而不好收拾。故而將派些山上仙人協助州衙,一來可精準剪除亂源,二來亦可必要時護衛衙門。”

    史巒眉頭一皺,問道:“到底是何原因,竟至如此緊張?”

    閽大人朝在座衆人看了一眼,又轉向史巒,答道:“還不是因爲那子母草。”

    閒話幾句,這些年不知怎地了,雖是無災無亂的,山下的青年卻漸漸生育見頹。山上派人來看過,之後便令山下開種一種靈草,一併公佈了一個以此靈草爲君藥的方子。將依照這個方子煉製出的藥,讓夫妻在同房前服下,便可顯著提升受孕的機會。這靈草便是子母草,如今山下的男子若是弄不到子母草,必定低人一頭,娶親亦是變得十分困難。然山下畢竟靈氣稀薄,種下的子母草多難久活,只能廣種薄收,故而須佔用大片田土。

    話轉前頭,史巒奇怪道:“那子母草有何問題,莫不是吃出了毛病?”

    閽大人搖了搖頭,說道:“子母草哪裏有什麼毛病,反倒是因爲這子母草用起來太有效果,才引出別的毛病來。”

    史巒擺了擺手,有些不耐煩道:“大人就不要繞了,快講清楚內裏緣由。”

    閽大人趕忙賠了個禮,說道:“上仙是知道的,這子母草易種難收,一塊地裏產不出多少來。可要的又多,便只能多擴種些地。只是閒地攏共就那麼些,都種完了便只能去徵平頭百姓的地來種。徵百姓的地得給些補償的銀子,亂子的根源就在這銀子上。”

    史巒隨意飲了口茶,問道:“把上面撥的銀子拿出來,再從州城的庫房裏取一些出來添上,一併發下去不就行了,怎地會出這般亂子?”

    閽大人唉了一聲,答道:“問題就是上面撥下來的錢太少了,就是把州里能動的庫銀都拿出來添上,也還短了一大截,更別說這上上下下的還得不少銀子打發,那就更不夠了。”

    史巒點了點頭,說道:“這我倒是能明白,那到底怎麼個不夠法?”

    閽大人說道:“我來算筆賬,上仙一聽就明白了。譬如徵來一畝地,若是按上面下達的規定,須補償二十兩銀子。可衙門拿到上面撥的銀子,把要緊的窟窿給補上之後,就只出得起十兩一畝了。再扣掉給上面的致敬,以及左右的分潤,就只能出得起四兩一畝了。平頭百姓的地不好徵,特別是碰上些個刁民,明面上的手段更是徵不來,那就只能讓下面的人自己暗地裏使些手段把地給徵來。既然下面的出了力,還爲那些明面上使不得的手段擔着風險,那也得分些好處與他們。所以,當着的面我是按五兩一畝入賬,但默許他們在徵下地後,籤契約的時候報二兩一畝的價,中間那二兩的差價我便不再過問,由着下面的人自己去分。”

    史巒輕敲着扶手,問道:“一直以來可都是這麼個弄法?”

    閽大人點了點頭,答道:“細處有別,可流程是大差不差。”

    史巒又問道:“既是一直如此,爲何之前無事,眼下卻要出亂子?”

    閽大人無奈地搖了搖頭,答道:“之前只有衙門上下知曉這些,這些年不知怎地竟傳到那些平頭百姓的耳中去了。要知道地可不止徵了這一回、兩回的,這麼多年下來,已經算不清徵了多少回、多少畝了。這要是拉出清單倒算回去,這麼多百姓少拿了這麼多銀子,可不就得鬧起來了麼。不瞞上仙,當初拿到上面的迴文時,下官還只覺着小題大做了。直到前些日子,陸續聽聞其他一些州府也有了苗頭,才明白其中的利害。”

    史巒哦了一聲,說道:“難怪山上調集了好幾隊人手,分頭遣下山來,這下倒真是讓我弄明白了。”

    端起茶杯,史巒邊飲邊思索着事。似是想到了什麼,又開口問道:“不對呀,這子母草在山下賣得可不便宜。我下山辦差幾次,見着子母草的價是一次比一次高。若以尋常人家來計,眼下隨便一株子母草似乎就已抵得上十幾、二十年的辛勞,那些品相稍好的子母草更是能掏盡三代六口的積蓄。有這般掙錢的買賣,爲何衙門的開支還如此拮据?即便衙門各處分去一些,也不至於十兩銀子到最後只發下去了一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