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唯爭不止 >七十五、有理無理
    聽了戌甲的話,單源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苦笑着說道:“戌甲,之前曾聽忘兮師弟提到過,說你在上山前並非出自富貴人家。我也是普通人家出身,同那個忘兮師弟一樣。因此你應當跟我一樣能明白,在那些富貴人面前百姓實在弱小,縱是有理也無處可伸。便只有抱起團來,說出去的話纔有人肯聽。可是抱團的人越多,所欲所懼越雜,便越是無序。天下之數,有序則有理,無序則無理。人之數既無理,則人之事亦無理。那日你所遇到的無理之事,本就是應了天理,只不過假借了一些人的手顯現於世罷了。”

    戌甲看着單源,也不禁笑了起來,說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你竟能說出這般道理來。細細想來,你所說也確是有理。可真遇上了無理之事,說的再有理也是無用。”

    仰頭嘆了一聲,戌甲說道:“不管是史中所載,還是世間所存,皆是有理輸給無理。能敵無理者,唯無理爾。方纔我話中怨恨的並非是鬧有理之事的百姓,而是那些挑動無理之事的山上人。當日我因一時激憤而幹出的事,這幾日想來也覺着是無理之舉。”

    單源兩手後撐,也看向天空,說道:“光是自己受了些委屈,不至於讓你生出如此多的念頭,當是還有別的原因吧?”

    重重地點了點頭,戌甲說道:“說了的,我不大在乎自己受罰。真正讓我起了心結的是山上對此事的態度,且不光只是這次的事而已,還有之前你與我講的那些忘兮身上的事,還有上山十幾年來所見所聞的好些事。上山以前,我想象中的山中歲月會是很簡單樸素,就是修練成仙嘛。可上山越久,我卻越是覺得周遭繁雜,什麼都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單源聽了搖了搖頭,說道:“你不是看不清楚,而是不想看清楚。僅僅剛纔的幾句交談便能看出你不是個糊塗人。”

    戌甲哼了一聲,看着遠方說道:“若真是糊塗倒好了,眼中什麼都看不見,心裏也就不會煩惱了。可偏偏什麼都發生在眼前,沒法裝作看不見。頒旨的那人明明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卻僅僅訓斥了兩句便放走了挑事的人。縱然那幫挑事的人並非致亂之根源,至少得定個亂上加亂的罪名,如何就那般輕易脫身了?”

    單源笑了笑,說道:“剛說你不是糊塗人,這會兒卻失了智。那幫人既敢半明半暗地挑事,就必然在山上有所倚仗。頒旨的那人應是多少知道一些其中的關竅,這才放了人。雖然十幾年一直只能圍着學堂在下面打轉轉,卻也看出來想在這獨立山上搏個好去處相當之不容易。換作誰都不願意輕易得罪於人,唯恐日後耽誤了自己的仙途。”

    戌甲兩手輕錘着膝蓋,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是啊,利害若不牽於己,任誰也不願涉險。也許換作是我,那時也會是那般舉動。可到底是心有不甘,山下原不該如此。”

    單源輕哼了一聲,伸手拍了一下戌甲的膝蓋,說道:“該與不該也不是你能說得算的,就是想得再多,你便能改變山下的樣貌了麼?”

    見戌甲看向自己,單源又問了一遍:“你覺着自己能讓這山下變成你自認該有的樣貌麼?”

    戌甲頹然地低下頭,輕輕說道:“我怎麼可能做得到?不行,做不到。”

    又擡起頭,木然地望向天空。過了一會兒,再次搖了搖頭,說道:“當然做不到。”

    單源站起身來,看向戌甲,說道:“既然自認做不到,那再想多了也無用。等有一日修練有成,真正有了手段能做些事,再去想也不遲。好了,不聊這些煩心事,咱們換個地方走走如何?”

    十幾日後,衙門把銀子按票悉數換給了百姓。因籌銀子拖延了兩日,又鬧出了點亂子,戌甲向回來的人打聽了一下,八成還是那幫不肯露面之人在挑事。搞得史巒立即取消了輪換,將人盡皆派去守着,自己也在各衙門間來回巡視。無奈有幾處衙門鬧得比戌甲那次還大,被派去的人心有顧忌,都不敢輕易動手。衙門被衝破,差役與百姓都有人受傷,頒旨的那人只得再去安撫。

    銀子既已換完,這趟山下的差也算是了結了。閽大人等還想着給衆人踐行,卻被史巒婉言謝絕。這趟差不僅未完成預定的任務,反而惹出了一連串的麻煩,回山之後還不知要如何交代,史巒還哪裏來的心情去喫喝?與各處衙門交接完畢之後,史巒便帶着衆人按着來時的路回山去了。

    到了山腳下,衆人正等着飛雲車。史巒走到戌甲面前,拍了拍肩膀讓戌甲跟自己來一趟。沿着小路往山下方向走了一會兒,來到一處僻靜之處,便遠遠看見一個背影。這個背影戌甲見了十幾年,再熟悉不過了。走到背影前,史巒拱手喊了一聲前輩,戌甲跟着喊了一聲師傅。趙塚子轉過身來,先看了戌甲一眼,而後伸手扶起史巒,說道:“不必客氣,倒是山下這段日子,我這徒弟給你惹了麻煩,合該我向你道歉纔是。”

    史巒稍有無奈地笑道:“也怨不得戌甲,便是我自己碰上了那日的事,也不見得處理得好。要怪只能怪我運氣不好,接了這麼趟差。”

    說完,伸手扶起戌甲,又對趙塚子說道:“前輩,戌甲我給您帶來了。飛雲車那邊還在等着,我就先告辭了。”

    趙塚子上前送幾步史巒,邊送邊說道:“回山之後,有問起戌甲的便一切照實說,要對戌甲做任何處置你也不要爭辯。”

    史巒有些遲疑,說道:“前輩,這……。”

    趙塚子搖了搖頭,說道:“不要多想,就照我的話去做。你自己這趟的麻煩就不小,先想辦法把自己摘出來纔是。”

    史巒點了點頭,朝趙塚子拱手致謝,然後朝飛雲車那邊去了。

    轉身回到戌甲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看來山上十幾年把你憋壞了,一下了山就着急跟人動起手來。等日後真練出了本事,還不得往山上打了?”

    戌甲心裏正窩着火,想替自己辯上幾句。趙塚子擡起手,讓戌甲止住,然後說道:“你那幾次出手我都清楚。替人擋刀的那次是學藝不精,以致收不住靈氣,幸好未傷及性命。至於前後真正與人動手,打得倒還不差,只是沉不住氣,遇事太過冒進,動了不必動的手。”

    聽了趙塚子的話,戌甲心中雖不服氣,卻並不再爭辯。瞧着戌甲面微不忿,趙塚子又說道:“也別不服氣,見着自己身上被人潑髒水了,並非一定要立馬潑回去。一盆子水朝人羣潑過去,該潑的人也許就淋了個邊角,卻溼了旁人的衣衫,反惹出了衆怒。不能僅憑意氣行事,事先要仔細盤算,臨機要謹慎應對。”

    趙塚子伸手搭在戌甲肩上,說道:“還沒回家看看吧?我替你講好了,不用跟着一起回山,先回家一趟,過後我再帶你上山,如何?”

    戌甲點了點頭,問道:“師傅可願隨我同去?”

    閉眼想了一會兒,趙塚子說道:“既如此,就隨你去一趟,好讓你父母更放心些,畢竟難得見上一面。”

    師徒二人便前往驛站,搭乘車馬去戌甲家鄉。到了家門前,戌甲低頭深吸一口氣,然後敲開了門。當日上山之時,父母正當盛年,十幾年過去,青絲已雜了白髮。忽然見此,戌甲心中陡然百般難受,忙上前問候爹孃。母親眼中自然全是戌甲,一直上下打量着問個不停。父親則察覺到身旁的趙塚子,忙問戌甲道:“戌甲,你身旁這位先生是……?”

    聽到父親一問,戌甲這纔回過神來,趕忙走到趙塚子身旁,向父母介紹道:“爹、娘,這位便是兒子在山上的授業恩師……。”

    還未等戌甲說完,趙塚子笑着說道:“我姓梁。”

    父親趕忙問候道:“梁師傅好,快請上座,快請上座!”

    母親也上前問候,然後便入內廚燒水沏茶去了。待入座之後,寒暄了幾句,父親問道:“不知我這兒子在山上這些年可曾煩到梁師傅沒?”

    趙塚子哈哈一笑,說道:“戌甲本就不是頑劣心性,這十幾年下來更是愈發沉穩,哪裏會煩到我,戌父你多慮了。”

    母親託了茶水過來,給每人擺上。然後坐在戌甲身邊,兩手夾握住戌甲一手,朝趙塚子謝道:“這些年戌甲在山上真是煩勞梁師傅照顧了,今日見到戌甲,我夫婦二人也算放下心了。雖說衙門每年都會來人通報平安,可到底是不如見上一面來得踏實。”

    父親也笑着說道:“平時總愛念叨,今日算是了了心願。”

    向趙塚子請了茶後,又問道:“梁師傅,此次是專門陪戌甲,還是順路而來?”

    趙塚子喝了口茶,答道:“戌甲前陣子一直在山下辦差,這兩日才了結。我下山來接,順便陪他先回來看看,之後再回山。”

    父親又問道:“那這次戌甲回來能住幾日?”

    與戌甲對視了一眼,趙塚子思忖了片刻,答道:“戌甲尚須回山交代差事,故而不可久留,就住兩日。”

    父親與母親互相看了看,眼中難掩失望。隨即強打起笑容,只說兩日也夠。聊了許久,見天色漸晚,母親下廚炊飯,戌甲往來端菜,父親則在桌上陪趙塚子飲酒敘話。待飯了茶畢,母親提起該給趙塚子收拾客房時,戌甲才注意到,僅此半個晚上的工夫,趙塚子似乎笑得比自己印象中在山上十幾年加一起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