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唯爭不止 >一百七十、初窺山貌下
    胡言亂語了一番,戌甲腳下竟然一個不穩,自己將自己絆倒在地。戌甲索性伸直了手腳,就躺在地上。收腹吐氣,好似要將滿腹的心事一併給吐出來。躺了一會兒,心中忽有所想,戌甲嗖地起身,朝學堂跑去。

    一路跑進學堂,到了趙塚子住處門前。戌甲正要敲門,卻想起眼下這個時辰師傅該是還未回來。也不知是起了怎樣個念頭,戌甲原地轉了兩圈,環視了四周上下,竟然就往地上一坐,兩腿一伸,雙手一攤,仰頭靠着門板一旁的牆壁,兩眼看向遠方,漸有些癡了。

    又不知是被何事耽擱了,直到日落星現,趙塚子纔回來。緩步走到戌甲身前,低頭靜靜地看了仍坐在地上的戌甲一陣。輕嘆一聲,一言不發地推門進屋。之後,屋內傳出一聲:“進來吧。”

    戌甲緩緩擡起頭,慢慢收攏手腳,忽然猛地一下站起身,兩步跨進門去。進到屋裏,見趙塚子正端坐着看向自己。戌甲半低着頭,緩緩走上前去,有些頹然地說道:“見過師傅。”

    二人一站一坐,相對無語。良久,趙塚子起身走到戌甲身前,擡手扶住戌甲肩頭,輕拍了兩下,說道:“坐吧,我去沏茶。”

    戌甲擡頭看了趙塚子一眼,猶豫了片刻,還是走到趙塚子身邊的座位坐下。沒過多久,趙塚子沏好了茶,將茶杯推至戌甲手邊,並說道:“先把茶喝了,再慢慢說。”

    戌甲端起茶杯,先低頭呡了幾小口,而後仰頭一飲而盡。再端着僅剩茶葉的空杯,佝着身子坐着,將先前那趟差說與趙塚子聽。趙塚子則靠坐在椅子上,兩手平放在扶手上,靜靜地聽着。戌甲說得細,還夾雜了些看法,約莫兩三盞茶的工夫才說完。趙塚子就一直聽着,也不發一言。待戌甲說完之後,二人便又是一陣沉默。

    還是戌甲被心事壓着難受,終究是沉不下氣。深吸一口氣,看向趙塚子,問道:“師傅,我們這修仙修得豈不是與喫……喫……無異麼?”

    戌甲實是說不出口,卻又不吐不快,便低着頭,朝着地面又小聲重複着方纔那句話。忽地聽趙塚子答道:“確是如你所想那般無異!”

    一聽趙塚子確認了自己的猜想,戌甲心中驟然一涼,跟着腹中一陣翻騰,便是噁心欲嘔。於是,趕緊用手捂嘴,快步跑去裏屋盥洗池邊,埋頭乾嘔了好一陣子。說來,戌甲自上山以後,除頭幾年因練體累得嘔吐過,往後就再未有過,今日這次可算是這些年的頭一遭了。

    一陣乾嘔之後,戌甲踉蹌回到座位,頗顯疲憊。趙塚子端起戌甲放在手邊的茶杯,續了一杯水,又自袖中掏出一小瓷瓶,打開瓶塞,朝杯中滴了幾滴,再將茶杯推給戌甲,說道:“喝了,定定神。”

    戌甲喘過幾口粗氣,拿起茶杯一飲而盡,而後靠坐在椅子上。一會兒工夫,氣息漸漸平順下來。此時,趙塚子問道:“還有何要問的麼?”

    戌甲低着頭,似是沉吟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身子,緩緩看向趙塚子,一字一字地問道:“那開山大仙……他們當年也是這般修成的仙麼?”

    趙塚子顯是料到戌甲會有此一問,便很乾脆地答道:“也算是。”

    戌甲聽後,只默然點了點頭,又看向趙塚子,等待其把話說完。趙塚子伸手端起茶杯,輕輕搖晃了幾下,小飲了幾口,再將茶杯放下,身子微微後仰,靠坐在椅子上,目視前方,緩緩說道:“世間靈氣納於世間萬物,萬物各有其質,則其所納之靈氣各成其型。人與仙同源,其靈氣多寡雖相較懸殊,然靈氣之型卻大同小異。因之,仙體可納人之靈氣,卻可少擔排斥之險,亦可少費轉化周章。然初成仙體,陽壽亦有限,須吸納足量靈氣提升境界以延壽,仙途之上方不會因壽盡而止步。因此,吸納人之靈氣便漸成了修仙必用之法。不唯獨立山如此,天下諸山皆亦然。”

    將茶杯輕置於几案之上,趙塚子起身,負手走出幾步,背對着戌甲,輕嘆一口氣,繼續說道:“這世間靈氣多寡有定,彼多一分則我必少一分,人多一分則仙亦少一分。故人與仙縱然同屬一山,卻仍實是在時時相爭。世間總說天下諸仙山互爭,卻總不言天下衆仙與人羣之爭。唉!山上與山下之間有那一級一級的臺階,仙居於高階之上,人活於低級之下。仙與人俯仰相對,便如天生敵對一般。”

    說完,趙塚子轉身坐回座位。端起茶杯喝茶,不再說話。戌甲稍稍直起了身子,想着方纔趙塚子所言。良久,又問道:“既如此,那如師傅您這般眼光爲何還那般高看開山大仙?”

    趙塚子放下茶杯,看了看戌甲,微微搖了搖頭,答道:“高看?非也!實是高山仰止!”

    趙塚子仰頭一嘆,繼續說道:“如開山大仙那般本就是仙中異類。雖以凡軀成就極仙之體,卻仍保胸中人心不變。仙凡合於一身,於仙中可說是萬中無一。”

    此時,趙塚子面露緬懷之色。跟着,卻又語吐嘲諷之意,說道:“可惜,異類終究不爲主流所容。昔年那一班子與開山大仙志同道合的衆仙,其言、其身、其事,或被篡改,或遭抹殺,後世已然難窺其真。若非開山大仙功高齊天,實難遮蓋,怕是你這般後輩便僅能知曉開山大仙這一個名號了。”

    擡起手中茶杯,趙塚子輕哼了一聲,接着說道:“昔年山下雖也供山上吸納靈氣,卻是大半自願。因山上修練成仙,便以大能庇護山下,山下得以安享太平,代代繁衍生息,仙與人互敬互助,各得其實。可如今,山上以文矇蔽,以武威嚇,以情誆騙,以利誘惑,以權逼迫,以勢裹挾。人已淪爲仙之口食,生活困頓,子息艱難。仙卻日漸驕縱妄爲,漠視山下血淚,止以無情相待。”

    言及於此,趙塚子仰頭輕嘆,隨即閉目定神。而後,重新睜開雙眼,似是還想說下去。頓了頓,卻終究再未開口,只繼續喝茶,由着戌甲自己去想。良久,趙塚子放下手中茶杯,忽地問道:“那兩人皆去交了差,唯獨你未去,可想好了如何回覆麼?”

    戌甲先是微微擡頭一怔,繼而又沉默了一會兒,方纔答道:“想好了,就說自覺差事記錄有幾處寫得不妥,便先回去斟酌修改了一遍,這才耽誤了一晚。”

    趙塚子聽後,微微點頭,說道:“也好,算是個說辭。你先回房修改記錄,再好生歇息一夜,明日早些去交差。”

    戌甲起身,朝趙塚子一拱手,便低着頭,走向屋門。目送戌甲離去之後,趙塚子起身收拾二人的茶杯。待拿起戌甲的茶杯之時,忽地眉頭一皺。輕輕拿起,拿近些再看,發覺杯麪上有數道裂痕。再看向杯內,見內壁上亦有相似裂痕。趙塚子心知,茶杯被握出裂痕,此必是先前戌甲所爲,想是心中一時憤懣所致。然這力道又拿捏得相當好,杯體雖裂,裂塊之間卻仍嵌合緊密。加之,上沿及下底卻幾無破壞,只要不再用力抓握,這茶杯便仍可整個拿起。手上力道能有此分寸,說明戌甲心中仍大致清明。想起先前自己還曾暗暗擔心這趟差會否出什麼岔子,眼下看來雖多少動搖了戌甲的心志,卻還不至於壞了根本,致其生出偏狹之念。只是,終歸會在其心中留下極深烙印。此種一朝種下,他日又會在心頭長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