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唯爭不止 >一百七一、日升如常
    離了學堂,又在路上蹉跎一陣,戌甲終究還是到了驚府。走到幹事長屋外,擡手虛按在門上,低頭片刻,還是叩響了門板。聽屋內傳來應聲,便推門進去。

    幾步走到幹事長桌前,戌甲開口道:“幹事長,戌甲前來交差。”

    幹事長落完最後幾筆,將筆輕輕放回架上,這才擡頭問道:“三人同歸,你卻如何遲了一日纔來交差?”

    戌甲躬身致歉道:“因覺着先前錄寫的東西有些不妥,想着修改一遍爲好,便多費了一晚的工夫,以致延誤了交差。”

    說完,掏出牌子遞到幹事長面前。幹事長接過牌子,細看了一遍戌甲錄寫的內容。之後,輕放下牌子,擡頭說道:“於你而言,寫得還算實誠。指望你日後一直這般纔好,我也省去些煩心事。”

    言罷,起身將牌子收入櫃中,再抽出案上一冊攤開來,填寫了幾筆。之後,擡頭說道:“你且去吧,過幾日還會派差與你。”

    戌甲謝過幹事長,離了驚府,回住處歇息了幾日。之後,果然又被派了下山的差。且還不止一趟,隔了十天半月便有一趟,一連好幾趟。至於差事爲何,與先前那一趟差不多,並未動手做什麼,多是在一旁聽着或看着,有時也問上幾句。

    這幾趟差着實讓戌甲開了眼,這才真體會到何爲仙山手段。譬如,山下流通銀兩爲山上所鑄,凡銀錠鑄成之時,不論大小几何,皆會於其表面篆上搜靈陣。這搜靈陣無形無色,若身無相當修爲,是決然發覺不到。因之,山下凡人使用銀兩之時,便會有些微靈氣自指尖被牽引至陣中貯藏,而其本人卻懵然不知。大部銀兩又會以各類名頭輪替歸攏至大小錢莊,再運回山上,泄出所搜靈氣。之後,再轉運回錢莊,散至山下衆多凡人之手。除此之外,還有其它十數種機巧霹靂手段,各有大小靈氣進項,皆源源不斷輸送至山上。見識過這諸般種種之後,戌甲漸漸於“仙”、“人”二字又有了別樣理解。

    山上山下往返了三年有餘,戌甲大致將此類差事跑了個遍。一日,幹事長將戌甲喚去。先略微褒獎了戌甲之前三年所辦差事,再教戌甲回去好生修整幾月,年後另有差事派與。這差事自然是不同於之前,只是幹事長不說,戌甲便也不問。

    離了驚府樓院,一路唸叨着這幾個月如何過。思來想去了一路,山上並無甚好去處,無事再去學堂叨擾亦不合適,仍是隻有下山去。拿定了主意,戌甲快步返回住處,收拾停當,便直奔山下而去。

    先按遠近順序與駐在山下的熟識友人各自見上一面,互致了一番問候,互通了一番消息,如此這般也只花費了月餘工夫。此時,戌甲仍不願回山上,便只好隨走隨看,繼續留在山下。晃盪了幾日,心中忽地極想家。心生此念頭,便一刻不願耽誤,即刻朝家鄉而去。

    施了術法,放開腳力。雖抄的偏僻小路有些繞遠,還是比山下經驛乘車來得快上許多。不到一日,戌甲竟於夜間悄然到了舊居門前。因家鄉故里逐年凋敝,夜間已不見多少動靜。前後寂然無聲,左右只見幾點昏暗燈光。

    戌甲佇立門前,片刻之後,自袖中掏出鑰匙,小心打開門鎖,輕推屋門進去,再轉身細細合上屋門。今日之戌甲,縱是隻憑目力,亦可在這漆黑屋內穿行自在,卻還是走到案几旁,點亮一盞小燈,自己閉目安坐在燈旁。許久之後,戌甲緩緩睜開雙眼,就着昏暗燈光掃視了幾遍前廳。看着未變的陳設,心中莫名地甚覺孤寂。因愈發地覺着難受,便起身熄滅了小燈。也不進別處房間,徑直去了自己的臥室。進去之後,也不點亮房間,只上榻盤腿閉目坐下,如此一夜過去。

    天還未亮,戌甲睜開雙眼,緩緩深吸了幾口氣,便下了榻。走到後院,打了盆水,端進屋子,將屋內各房各處細細擦洗一遍。擦洗完畢,天色已明,戌甲出門朝街市而去。到了街口,放眼一望,先有三分熟悉,後覺七分陌生。轉念一想,卻也釋然。畢竟日漸蕭條,已多時無有土木營建,大處格局未變,自然瞧着熟悉。可山上一歲,山下數年。戌甲在山上修行尚未有成,山下卻已不覺間過去多年。老街坊們或是搬走,或是病老離世,眼下住宅及商鋪內住着的大多是近些年新搬進來的,那於各細處自是也要跟着翻新變化。譬如,舊窗掛起新簾,老店推銷新貨。這細細一看,幾乎處處皆與記憶中不同,戌甲覺着陌生便也不奇怪了。

    漫步穿行於街市之中,來回逛了兩趟。想着身在這小小的鄉里,竟連哪怕僅是面熟之人都未能見到一位,戌甲心中不由地生出幾分傷感。這便覺着再逛下去已無甚意思,只得提着買好的肉蛋菜米及大小佐料回了家。進了屋,只將買回的東西放好,卻並未收拾。因戌甲想乘着日間的空閒,再去一處地方。

    說來也算是因緣而聚,戌甲與忘兮及那位左哲,三人相識之前,雖是天各一方,籍貫卻是相同,皆是離着戌甲鄉里不遠的一處小州城。然更奇的卻是,三人雖年齒不一,生辰八字卻是一模一樣。只是,戌甲算修成了半仙之體,許是不經意間靠着氣運硬捱過了命中劫難。可那二人卻無此本事,只得身遭災劫,齊齊亡故。而其遺願雖各有一二,卻有一處相同,那便是欲死後葬回籍貫之地。眼下,二人骨灰便存放在那州城外一處墓室之內。說那處是墓室而非墓地,乃是因山下閒地日漸稀少,再按舊時風俗入土安葬,已然將要無處容納,便隨着別山新俗,也蓋起房屋,專門用以收納骨灰。此類房屋,皆內置排排石櫃,石櫃內劃出整齊密集之方格,各自朝外齊齊開有帶鎖小門。而按每一格內之深淺寬窄,又正可收入一骨灰盒。

    先抄了大半隱蔽近道,再依着尋常人的步子走完後面一小段大道。用時尚算不多,便到了墓室所在之處。因時值尋常日子,來此祭奠之人不多。進了墓室,找尋方格便可順利些。戌甲之前來過這裏,可墓室內的石櫃會有增減移動,故不好直接按上次所記位置而去,還須循着方格小門上所刻數字來找。

    稍過片刻,戌甲站住身子,伸手輕貼向胸前的方格。特意又比對了一遍門上數字,再自袖中取出一枚鑰匙,輕開小門,見到方格內靜置着的一方形木盒,盒中所盛便是忘兮的骨灰。戌甲伸手輕托出木盒,端在胸前,對着木盒一陣默然。而後,低聲說道:“忘兮,我來看你了。”

    昔年,忘兮因在靈封谷內受創,一身本就不厚的修爲盡失。戌甲與鄔憂出面將其安置在山下,原想着能讓其將息靜養,調理好身子。縱是再回不到山上去,好賴能在山下安度餘生。只是未曾料到,谷內所受創傷,竟似於元氣有大損一般。雖皮肉筋骨癒合如初,身子卻是一日比一日地虛弱起來。至見最後幾面之時,忘兮已然連起身都頗顯費勁。戌甲於藥學上所學泛泛,自是無能爲力。又無能壞掉山上規矩,請藥學出身的仙人來爲其診治。終究只能眼看着忘兮日漸憔悴,一日得山下消息,方知忘兮已於睡夢之中溘然逝去。彼時,戌甲先覺一陣傷感,坐下之後,卻反生出一股釋然,彷彿是自己終於甩開了那一身病體的拖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