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南雲山風雲 >第四章 楊貴仁賣地
    (4)

    太陽慢慢地出來了,把它的光輝投射在對面的山上,讓那羣山顯出不同的層次。山頭是明亮的,那些剛剛冒出的新樹葉,一堆堆的,更顯出輝煌的神采;山腰以下則相對陰暗一些,顯得青鬱郁的,讓人心生一種想去觸摸的感覺。近處的水田儘管已經灌了水,但看上去還是一片谷茬,灰白灰白的,一行行地靜默着,似乎在等待着犁耙的修理。

    陳賢德望着這一片水田,總是想起父親。這是父親一生辛苦的見證,是父親留下來的財富。自他當家作主以來,他始終在想,自己不僅要把它完整地傳承下去,而且還要儘可能地擴大這份財富。正是有着這樣的想法,這許多年來,眼看着楊貴仁那幾畝水田夾在他的水田中間,心裏就癢癢的。他想把那剩下的幾畝田買過來,好把這片田地連成一片,料理起來既方便,又說明自己並沒有喫老本,而是在不斷地擴大着這份財富。

    想到這裏,他回過頭來,看着自己的屋子。這幾年,要說家裏大的變化,還是他的房子。他的屋子共有三進,前後各五間正屋,中間還有兩個大的院落,院落的左右兩邊都是廂房。所有的牆都很高峻、結實,全是用一拃厚的青磚砌成的。門樓高大,很有氣派,一色的大青石條。這房子是他在原來的基礎上重新修建的,凝聚着他的心血。近幾年來,世道不夠太平,他在門樓之上還修建起矮牆,用來防範土匪和盜賊。家裏原來就有幾把土銃,是他打獵用的。說到打獵,他確實是好手,一把土銃打得真叫準。但土銃裝填彈藥需要的時間長,打打獵還可以,真要是來土匪了,使用起來就很麻煩了,後來四弟賢章就專門給他帶回來幾條“漢陽造”。鄉里人都說那是洋玩意兒,是真正的鋼槍。他心裏知道,漢陽離這裏並不遠,既然是“漢陽造”,就說明不是什麼洋玩意。就算不是洋玩意,那也比土銃好使得多,可就是子彈金貴。自從四弟帶回來以後,他也很少用,因爲子彈打完一發就少一發,就是想買也沒處買。再說了,要說打獵的話,他還是喜歡用土銃。打獵其實就是玩,沒有必要那麼費事!他始終記着門頭上“克勤克儉”那四個大字,小心地過着日子。除了這房子,田地他也買了一些,但他真正想買的,還是這幾畝水田,但人家不賣他也沒有辦法。

    昨天上午,楊貴仁突然上門來找他,還讓他多少有點意外。許多年了,他和楊貴仁之間的來往並不多,因爲他們不是一路人。他知道父親掙這一點家業不容易,喫喝嫖賭的事,他是一概不沾的。

    看到楊貴仁,他心裏充滿感慨:這個荒唐的公子哥如今真的老了!他記得在他還小的時候,就認得這個楊貴仁。那個時候,這個公子哥整天都穿得光鮮,滿頭的黑髮修理得光滑順溜,揹着手,挺着胸,昂着頭,似乎從未正眼瞧過人。而現在呢,他的頭髮白了,背也駝了,眼神中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慵懶和疲憊。他心裏在想,也許這個玩了一生的人或許真的有點厭倦了。

    寒暄了幾句之後,他把楊貴仁讓到二進院東邊的廂房會客廳,這是他見外客的地方。落座之後,他就吩咐家人上茶。喝了幾口茶後,他就開口說話了:

    “三爺,你可是忙人啦,平常的時候,我是請都請不到的!今天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哇?”

    楊貴仁仰頭嘎嘎一笑說:“賢德呀,跟你三爺說話不要這麼客氣!我是什麼人,你還不知道?人家可都說我是敗家子呀!除了喫喝玩樂,其他的什麼都不管!不過呢,我不在乎這些話!人這一輩子到底圖的是什麼呢?說到底還不是爲了過得開心一點?有錢不花,那是傻子!”

    陳賢德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說:“三爺,要說起來呢,你可是我的長輩,我實在不敢唐突。一個人的一輩子到底怎麼過,還是看他自己的想法,別人怎麼過問得了呢!你愛玩,又會玩,這南雲山以內,無人能比呀!再說了,你爲人豪爽,出手大方!想當初,我父親還受過你不少恩惠呢!”

    楊貴仁又是嘎嘎地一笑說:“這都是過去的事啦!在我心裏,你爹是個好人!我和他之間啦,就是你情我願,也談不上什麼恩惠!我今天來呢,還是想跟你做筆生意!你門口的這幾畝田啦,我想賣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陳賢德一聽,心裏當時就一個“咯噔”,確實喫驚不小。看來,這個楊貴仁又是缺錢花了。但他畢竟也是經歷過一些事的人,還能沉得下心來,沒有把自己的心事表現出來。

    他站起來親自給楊貴仁添了一點茶,然後坐下來對楊貴仁說:“三爺,你不是開玩笑吧?”

    楊貴仁瞪着眼睛說:“賢德,你這是什麼話!我跟你開什麼玩笑哇!”

    陳賢德這才笑着說:“三爺要是真的想賣,我當然願意買囉!”

    楊貴仁的臉色也緩和下來,喝了一口水,然後笑着說:“這就對了!哪有送上門的買賣不做的道理呢?”

    其實,楊貴仁心裏也明白得很。這幾畝水田,他楊貴仁要是不賣,那就沒什麼事;他要是賣的話,買家就只有這個陳賢德了。因爲這幾畝水田夾在陳賢德的水田中間,其他的人要是買下的話,要是他陳賢德一個不高興,那就別想用到一滴水。誰還想趟這個渾水呢?

    楊貴仁笑着說:“賢德,那你就出個價吧!”

    陳賢德哈哈一笑說:“三爺,你這話說得就見外了!田是你的,應該由你出價!你放心,你說多少就是多少,我絕不多說半個字!”

    楊貴仁仰起頭笑着說道:“賢德呀,你跟你爹一個脾氣!我喜歡!”

    有了誠意,雙方就好說話,當時就商定好了。談好的價錢也很公道,他覺得不虧,楊貴仁也認爲划算。根據雙方最後的商定,楊貴仁今天就要到他的家裏來,當着證人的面簽定契約。

    現在正值開春時節,是平整田地犁鏵水響的時節。他心裏打算着,要把那幾畝田租給陳長生。這個陳長生是他的鄰居,也是他的本家,論輩分要比他低一輩,是他家裏的短工。人雖然老實,但種田是把好手。把這幾畝田租給他,他還是很放心的。其實,他也不在乎那一點收成,但既然買過來了,那就得提前打算好,總不能讓它荒着吧。

    他擡頭看看天,看見太陽正露出半邊臉,就轉身想進屋裏去。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聲音低低地叫道:“二爺,起這麼早哇!”

    陳賢德轉過身來,看清了那個人,哈哈地笑着說:“是長生啊!這還早哇?太陽就要出來了。”

    長生手裏牽着牛,邊走邊笑着說:“二爺,你是尊貴人!自然不像我們這些幹粗活的!”

    陳賢德今天心情好,禁不住多說了兩句:“什麼尊貴!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都不容易啊!”

    長生笑着說:“是的,二爺!你說得在理!那你忙着吧,我走了!”說完,陳長生就牽着牛慢慢地走遠了。

    進了屋子,他走進最裏邊的東廂房,把茶壺放在桌子上,在靠背椅子上坐下,剛準備吸兩口煙,做飯的大嬸就過來喊他喫飯。他的日子其實過得儉省,平常的日子家裏只有三個長工,兩男一女。兩個男的,一個叫望貴,負責看守家門打掃庭院;一個叫四柱,負責趕馬、駕車、跑腿。說起來呢,這兩個人都是他的本家,跟着他一二十年啦。女的姓孫,屋裏的人都叫她孫大嬸,只是負責洗衣做飯、端茶送水。這個孫大嬸是他媳婦從孃家帶過來,原本是個逃荒的,後來被媳婦孃家收留,才做了丫鬟的。人品好,做事麻利,媳婦出嫁時,就把她帶過來了,一直服侍到現在。

    他收起菸斗,起身就去喫飯。他有兩兒一女,兩個兒子都在外地讀書,一個在縣裏,一個在省城,平常很少回家,只有最小的女兒鳳姐在家裏陪着她夫妻倆。一家三口,喫得也簡單。早晨一般就是紅薯稀飯,菜也就是鹹菜蘿蔔絲。平常的時間裏,家裏人喫飯都在裏院西廂房。媳婦已經把飯給盛好了,就等着他來。他沒有多說,坐下來就開始喫。女兒鳳姐剛起來不久,胃口似乎不太好,喫飯的時候無精打采慢條斯理地。一邊喫飯,一邊還撅着嘴,一副老大不情願的樣子。他看了一眼鳳姐,也不想說她,只是喫着自己的飯。

    喫完飯,他又來到東廂房,坐着喝茶吸菸。坐了一會兒,他吩咐看門的望貴,讓他留心看着,要是楊貴仁楊三爺來了,就趕緊告訴一聲。吩咐完了,他就起身來到庭院,一邊活動活動筋骨,一邊等着楊貴仁上門。平常的時候,他活動筋骨的方式就是在庭院裏走走,伸伸腿,下下腰,儘量保證不出汗。

    他正活動着,望貴進來了,輕聲地說道:“二爺,楊三爺來了!”

    他停下來,答應了一聲,就往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