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點小說 > 伊狄·裏德爾 >第 33 章 第32章 不死之樹
    陽光從書房高出開的方形窗口透射下一縷,空氣裏的塵埃飄舞,潔淨如破碎的蝶翼。彼時,她正坐在在書堆裏,膝上疊的《標準咒語》下面,是一本剛剛爲她嗤之以鼻的薄冊。

    那是一部在公元前演出的劇作,名叫《俄狄浦斯王》,她曾經深惡痛絕先知神諭的結局,但每當不可違抗的災難降臨,她就會想起那句話。

    在人沒有跨過生命的界限,沒有得到痛苦的解脫之前,不要說他是幸福的。

    她閉上眼,灼熱的絕望和憤怒有一次企圖翻涌上來,但這次,卻被她經歷的事實輕易化解沉寂下來。

    是啊,但這次她曾跨過了。

    她扯了扯嘴角,難以相信她曾和某個魔鬼旗幟鮮明地對話過,慢慢心底有了答案。她曾疑惑可悲活着的價值,但答案變得一下子無比簡單。

    你不是沒有做出選擇。

    選擇活着,這就是你的理由。

    伊狄微微動了動手指,指尖竄起的熱度融化了水的冰冷,她漸漸感知到血管下血液的汩汩流動,順着它們迴環往復的迷宮往深處下降而去,那裏洶涌的岩漿竄起熱浪,宛如暴風雨中的海洋,雨水滾燙的液滴落下來。

    一滴,一滴,匯成一道漫長的河流,連綿不絕的雨一路將它引向越來越遠的山巒溝壑間,她掌心的紋路,不可抑止的漫延到指尖,她只覺得全身發燙,溫度全集中到四肢頂端,幾近噴發的能量烤得她無助地睜開眼睛,被攪動得渾濁的水中模模糊糊地,陰屍雪白的影子消失了。

    泛綠的水中玻璃折射的微光,她看到有人大聲摔門而去;

    有人端着猩紅的液體搖晃着朝她走過來,請她飲下;

    在那之後,一個身影飲盡了杯中酒,嘆息道:“真奇怪啊,我不是沒有選擇。”

    火焰熊熊。

    渾濁的迷霧散開了,幻象土崩瓦解般碎裂成漂亮的翼片融化在水裏。她的手碰到魔杖冰冷的手柄的瞬間,渾身的熱量像河流遇到水渠般匯聚到指尖汩汩離開她的身體,與此同時她的力量被牽引着朝她的目標長驅直入,陰屍瘦弱的身體在她眼前炸開來,灰白色的火焰纏繞在屍塊浮腫的肌膚邊緣,水被火焰侵蝕一般往上空墨黑空氣裏揮發。

    腐蝕性的白霧舔舐上週圍每一寸物質的實體,唯獨火焰中央,斑白的火焰如髮絲般輕輕託過一個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的年幼女孩,她銀色的捲髮飄蕩在這副地獄般的場景間,脆弱得彷彿會被輕易磨滅,然而燦爛的焰火靈巧地繞開她的全部,像是爲它的主人匍匐。

    伊狄好奇地打量着這一切,她想往前,火焰便如馬匹般馱她緩緩前去,只是每挪動一步,她能感覺到體力在飛速地減少。

    可她前面,費因斯背手而立看着她,火焰鋪開一條煉獄的臺階,她遲疑着動用越來越多的火焰將她託離水面,直到年輕的教授俊美的五官都清晰可見,她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牽扯出一絲笑意,溫暖如遙遠的死亡。

    伊狄指尖的最後一絲溫度也離去了,洞穴裏的火焰像被瓢潑的雨水驟然打滅,她眼前一黑,暈倒在一個柔軟的懷抱裏。

    最後一刻,她還不忘用盡力氣攥緊手中的魔杖,塞回它主人的袍間。

    遙遠的記憶裏有人彈着七絃琴,唱道:

    “黃昏,你把清晨驅散的一切收集回來;

    羊羣歸棚,孩子回到母親身邊。”

    *

    伊狄是在劇烈的咳嗽中清醒過來的。

    她瞪着一臉無辜地拿着一瓶空魔藥的費因斯,眼淚汪汪地說道,“爲什麼這麼苦?”

    毫不誇張,她敢打賭凱文的黑暗料理都比此刻她嘴裏的味道甜蜜一百倍。

    “苦?”費因斯站在沙發邊,似乎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遲疑地皺了皺眉,“你的感冒需要治療,但我想,你大概也不願意連續幾個小時耳朵冒煙,所以改變了提神劑幾個配方……也許味道才變苦了。”

    雖然比起味道苦,伊狄更討厭耳朵冒煙,但她仍然被這股強烈的又臭又苦的味道薰得心有餘悸。加上她膝蓋的傷口似乎還塗上了一層紫色的難聞的藥水,她感到自己渾身上下像是在垃圾焚化爐裏被醃製了一番,簡直難受極了。

    這讓她禁不住有些懷疑,費因斯是在藉機懲罰她開始差點死在水裏。但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最後只是盯着自己的傷口,沉重地嘆了口氣。

    “別動,”教授警告道,“這是傷口清洗劑,你的膝蓋泡過死水,在這之前不能直接用咒語治療骨折,否則很容易感染。”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舌尖的苦澀壓滿了想問的話,但費因斯卻並沒有急着解釋,而是一轉身,進了辦公室的隔間。

    伊狄好奇地盯着他的背影,雪白的月光從窗簾邊緣的縫隙照射下來,拂過他乾淨的長袍一角,對比她一身又幹又皺——顯然是用過速幹咒之類的咒語,但依然破破爛爛,衣不蔽體的校袍,真有幾分淒涼的意味。

    很快費因斯就把一摞黑色的東西拿過來放在她身邊,伊狄低頭一看,是一套嶄新的黑色校袍,還有一個長方形的盒子,絲絨的材質讓她很熟悉。她擡頭看了坐在她身邊的教師一眼,他笑了笑,示意她打開。

    離得很近的時候費因斯的嘴角的弧度格外的清晰漂亮,像書中威尼斯夜晚的剛朵拉。

    伊狄下意識地挪開了視線,抿着嘴打開了盒子——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根魔杖。

    雪白的木質,晶瑩的手柄。

    很像她在洞穴裏用過的那根,但明顯是新的。她忍不住伸出手把它握在手中,觸感溫涼,和人的體溫相差不大。

    她心尖一顫,魔杖的尖頭迸濺出幾顆活潑的火花。

    “紫衫木,鳳凰羽毛,十一又二分之一英寸。”費因斯輕聲說道,“這是最適合你的魔杖。”

    紫杉的外層老樹死掉之後,便有新樹會從中心繼續生長,因此被看作不死之樹。伊狄一觸碰到它的杖身,就理解了它是她的一部分。

    她忽然喉間有些哽咽,不知道該說什麼。

    頓了頓,她壓抑住內心的激動,低聲說道,“謝謝您,費因斯教授。”

    費因斯盯着她看了幾秒,忽然笑了起來,彷彿想到了什麼很有趣的東西。伊狄心裏一跳,迷糊地望着他。過了一會兒,他才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說道,“想笑就笑,別憋着。對退燒沒有好處。換好衣服就快回去吧,你不該在這兒待到這麼晚,伊狄。”

    他的手撫上來又收了回去,伊狄原本想往後縮,但她忍住一動沒動,臉上有些發熱。

    換上新校袍的時候,她發現袍子驚人的合身,這讓她禁不住想起費因斯原本沒必要給她買一件新袍子的,大不了讓舊袍子恢復如初,她也不至於狼狽地離開辦公室,但顯然他不屑於這麼做。

    於是她換好一身整齊的校袍,用手梳好頭髮,拿上魔杖之後,有些遲疑地去問費因斯這件校袍是不是她開學前退給摩金夫人的。

    對方只是笑着打量了她一秒,說道,“已經有裁剪合身的袍子,我想退掉可惜了。當作我送給一位美麗的女孩的禮物吧。”

    伊狄想,難怪她後來去退袍子時,摩金夫人顯得那麼爽快。原來,早有人和她把這件定製的袍子重新買下了。或許價比當初更高,但她很難想象費因斯那時候就料到她會有需要換校袍的這一天。

    那麼早,他已經考慮過他今後必然有機會送出這份禮物?

    伊狄本能的恐懼在他含笑的眼底逐漸甦醒了,她漸漸就看出他那雙眼睛中並不真誠的虛幻和算計來。

    於是她慢慢點了點頭,禮貌地道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