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皇帝纏綿病榻,壽宴都不再半了,因此除夕家宴成了華朝每年最大的一場宴會,不僅僅是家宴,更是國宴。
宴席設在蓬萊殿中,殿內錦繡奢華,偌大的宮殿牆壁上掛着數只宮燈,燈光明亮。因是冬日,殿中每位貴人席邊都燃着西域諸國上供的無煙絲煤,火光微耀,溫暖如春。
華朝是第一大國,最重禮儀。衆人以男女性別分作兩側,內宮妃嬪皇子公主及朝中大臣家眷坐在一側,各國使臣及官員坐在另外一側。
殿中金碧輝煌,宴席尚未開始,因此殿中議聲如沸,好不熱鬧。
風阮今日這身屬實太過招搖,幸好女眷這邊設有一處薄絲微透的屏風。
“皇后娘娘駕到!太子殿下駕到!”
皇帝病重無法出席,於是皇后單獨位於殿首鳳凰圖騰之前,是第一尊位。
即墨隨位於皇后下首右側,風阮被安排在了左側,兩人遙遙相對,卻仍舊是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皇后娘娘大氣典雅,微笑對着衆人道:“今日除夕夜,諸位不必拘禮,咱們今日不分君臣,大家只管舒心玩樂,觀賞歌舞!”
宮人相繼將御膳房做好的膳食端到每一位貴人桌前,天家富貴,食物花樣也精緻,光是看着就已是賞心悅目了。
韶樂起,歌舞興,滿堂華彩,酒香四溢,簪纓貴族推杯換盞,臉頰被酒意蒸騰的酡紅。
風阮在冷宮裏吃了兩天不如人意的膳食,現下見了這讓人眼花繚亂的美食,食指大動,悄悄用孟嬤嬤給的銀針驗了驗,才往一旁靜靜站着小大人模樣的風靈口中塞了一口。
她眯眼笑了笑,“怎麼樣,好不好喫?”
風靈喫完點了點頭。
風阮眨眨眼,“全給你喫。”
酒過三巡之時,吏部尚書搖搖晃晃站起身,“皇后娘娘,臣曾聽聞,陛下曾得一琴師,所奏之樂可謂是天下無雙,琴音妙絕奇絕,不知今日可有幸聽之一曲?”
“臣亦聽聞,這位琴師來自西域,當地盛傳此人降生之時天邊似有雅樂響起,萌生天地感應。”
吏部尚書蘇志遠今年五十有餘,爲官尚算公正嚴明,做人圓滑周全,只有一點,他是個樂癡。
每逢宮中宴飲,都會在微醺之時有這一番說辭,只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夙願仍未達成。
果然,皇后娘娘蹙了蹙眉,依着慣例拒絕道:“陛下曾有言,琴師未被宣召,不可出冷宮。尚書大人的要求,本宮亦是無能爲力。”
蘇志遠聞言也沒有太大失落,道了聲知道便坐下了。
戰青煜突然站起來道:“皇后娘娘,臣曾得皇上許諾,可允臣一個心願。臣雖爲一介武夫,卻亦有樂曲之癮。臣斗膽請求娘娘,許琴師上前撫琴一曲。”
戰青煜此言一出,場中皆是一靜。
這琴師到底是什麼人?如今竟然引得朝中兩位大員先後爲聽其一曲而不惜冒着得罪皇上的風險?
戰青煜身上戰功赫赫,既然他身上有皇帝聖諭,那便罷了,皇后淡淡道:“既如此,便宣琴師前來蓬萊殿吧。”
風阮看着戰青煜,腦中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關竅,他想聽弗徹彈琴是假的,恐怕一會想羞辱弗徹纔是他的真正目的。
廢園井底一事,除了即墨隨與戰青煜,便只有她和弗徹知曉戰碧柔已被妖怪□□。
弗徹是皇帝親自下旨逐去冷宮的,皇帝對這位琴師的態度似乎很不一般,即墨隨與戰青煜不好直接殺死他,便先給他一個下馬威。
弗徹身不由己,在這華朝宮廷之中只能受人擺佈,今日這宴,於弗徹而言,恐是一場鴻門宴。
此番作爲是一箭雙鵰,既是爲難弗徹,也是給風阮一個警醒。
果然,戰青煜攝人的目光割裂屏風襲向風阮。
風阮心中一緊,不知道一會兒他們會出什麼幺蛾子。
數位粉衣舞女在殿中央圓形紅毯之上翩翩起舞,接連兩位大臣相請這位琴師前來奏樂,已經足夠勾起大家的好奇心。
殿門緩緩拉開,夜色濃郁中有一人素衣長身,一根長長桃木簪將一頭烏髮固定,幾縷髮絲飄逸在頰邊。斷絃古琴被他鬆鬆挽在手臂中,眉宇之間澄淨溫和,坦然而平靜。
他雪色身影從洞開的夜色中走來,看癡了離得近的異國使臣們。
忽有一人回過神來,話語脫口而出:“這不是那賤人生下的——”
聲音不大,卻足以傳進弗徹的耳朵裏,緩步前行的步伐有微不可查的停頓。
舞女見到這樣謫仙般的人,皆停下了舞步,給他讓出一條道路。
弗徹將斷線古琴輕輕放到一側,俯跪下去,“罪人弗徹拜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下傾的角度掩蓋住了他這一刻眼底的黑暗。
皇后眸光復雜看着他,言語間是她都沒意識到的小心,“起來吧。”
她看着下首靜靜站着的修長雪白人影,“應戰將軍所請,還請琴師爲大家奏樂一曲,以慶今日良辰。”
弗徹聞言沒說什麼,不急不慢坐到斷絃古琴前,雙手輕撫琴絃。
一整晚都沒開腔的即墨隨今晚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便奏《啓兵入陣曲》吧。”
即墨隨眼神如劍刃,刺破稀薄空氣直指弗徹。
弗徹輕撫琴絃的雙手頓在了那裏。
風阮悄聲問風靈:“《啓兵入陣曲》有什麼不同麼?”
風靈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一旁吏部尚書的女兒蘇落柔聽到二人的喃喃私語,解惑道:“《啓兵入陣曲》,每逢我朝戰勝他國,宮中便彈奏此曲爲喝,陣曲激昂,聞之使人一震。”
弗徹是他國俘虜,若是彈奏此曲的話
“砰——”
一聲巨響,弗徹竟被一彪形大漢打倒掀翻在地。
他嘴角鮮血直流,精緻臉龐上因多了這一抹雪色而顯得有些鬼魅妖異,偏他眸中無悲無喜,又好似白衣佛修,如此奇異的氣質摻雜在一起,便是美得驚心動魄。
那大漢滿臉醉意,弗徹一拳便被打倒在地,他仍覺不解氣,一手拽起他的長髮,將他臉擡了起來。
被折的脖頸弧度脆弱,在這大漢手中,毫無還手之力。
大漢身穿異族人服飾,滿臉絡腮鬍子,粗狂如蠻人,正是弗徹剛進殿時認出他身份的那人。
他開口,聲音也是同樣的粗嘎,“你夜夜雌伏於中原皇帝老兒身下,倒真是忘了自己是哪國人了嗎!我符涼怎會養育出你這樣毫無廉恥之徒!”
他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這是不花銀子就能聽得到的皇家祕辛麼!
皇后瞳孔縮緊,“大膽!我巍巍華朝之帝,怎容你如此羞辱!來人,給本宮把他拉下去醒醒酒!”
話音落下,數十名御林軍上前拉這醉酒的異域使者,這人喝醉了酒力氣大的出奇,一時竟沒有拉住。
大漢沒有被扯動,愈加瘋狂,他一手拉住弗徹身上的鐐銬,讓他被迫貼近自己,“你那賤娘甘願日夜遭人踐踏,母狗一般搖尾乞憐,沒想到她生下的小雜種也跟她一模一樣!”
“你們母子——”他手下用足了力量,眼神嫌惡,弗徹手腕被他勒得紫紅,“骯髒齷齪莫如螻蟻!”
大殿之中一片寂靜,王公貴族們饒有興致地看着眼前這齣好戲。
這人貌如謫仙,被如此肆意羞辱,倒是讓人生出一種扭曲的快感。
大漢覺得仍舊不過癮,撒開弗徹的手銬,將人踩在腳底,肆意碾壓,“鄙薄賤人之子,不死何爲!”
即墨隨緩緩飲下一口酒,目光幽靜,姿態如常。
戰青煜冷眼看着場中那人受盡屈辱,眸光隱晦。
這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局,要弗徹來彈琴是假,讓他在場中衆目睽睽下受盡屈辱與欺凌纔是真。
風阮欲要起身,卻被風靈死死壓下肩膀,“公主不可!你如今維繫的是華朝與南詔,此刻爲一個小小琴師出頭,恐會引得天下人揣測!”
“自入玄清宗,師父便教導,自我小道都不能□□的話,何來天下大道。風靈,今日若撒手不管,終此一生,我都無法成就大道。”
風靈攔住她的手緩緩撤開,公主天性浩氣清英,她阻攔不得也阻攔不了。
風阮學武,本就是想遇到天下不平事時,可儘自己綿薄之力。
人心如此涼薄,她偏要翻覆了這世態!
風阮紅衣瀲灩如耀火,白綾自袖中盤卷而出,排山倒海之勢狠狠將那大漢甩到太子案前。
未盡的酒液與大漢被撞出的血花不經意噴了太子一臉一身。
“不好意思啊殿下,差點傷到您。”
即墨隨看着風阮,她背對着衆人,言語歉意深深,但她的眸光,卻冷如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