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爲只是塊無關緊要的記憶拼圖,過幾年那塊空缺的記憶肯定會逐漸被填滿。
可是在他充滿暴戾血腥的回憶裏,那一塊空蕩蕩的地方,是不論什麼都填補不了,替代不了的。那一塊是陸鬱刑的生命裏最乾淨的地方,是陸鬱刑生命裏從未有過的美好。
在離開那座小鎮,回到山巔時,這股強烈的迷茫趨勢他瘋狂地侵略整片大陸,把目之所及的地方,都翻來覆去的找了一遍,他急迫地尋找,可是卻始終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不是用不盡的金銀財寶,也不是夜夜笙歌的美人入懷,更不是隻手遮天的修爲武力。
“所以……我想要的只是一隻狐狸?”
陸鬱刑的手把邀請函握緊,緊緊攥在一起,邀請函上的褶皺如同他眉心的褶皺般,緊縮在一起,哪怕攤開了掌心也無法散去。
陸鬱刑再次嘗試從他漫長人生裏尋找着狐狸的身影,小狐狸的身影也逐漸有了輪廓。小狐狸是隻雪狐,賴在他身邊打滾,還衝他彎了眉眼,衝他叫喚,彷彿在說着什麼。
只是每當他伸手去觸碰時,小狐狸就馬上如同一縷煙散去。
可望而不及。
陸鬱刑感覺到一股莫名且強烈的慾望涌上心頭,那是小狐狸帶來的,他沉寂了整整七年的欲,竟被一縷影子勾得一發不可收拾。
·
人間。
宮殿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着耀眼的光芒,宮殿被樓閣和碧清的池水環繞,浮萍滿地,碧綠而明淨。
殿內的金漆雕龍寶座上坐着皇帝,手旁兩側是陸鬱刑的幾個徒弟。
臺基上點起的檀香,煙霧繚繞。
底下是酒池肉林,歌舞昇平;鳴鐘擊磬,樂聲悠揚。
不費吹灰之力得到了天下,自然是要沒日沒夜地縱情聲色,糜爛與紙醉金迷寫在了每個人的臉上。
邀請函內的宮宴,充斥着不堪入目的隱晦內容。
直到一席清冷的白衣掃過大殿正門的門檻,所有的聲色犬馬都沒了動靜,宮殿裏靜得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無人敢歡笑,無人敢動彈,人人自危。
陸鬱刑找了無人入座的空位,掀起衣襬撫平褶皺,緩緩坐了下去。
陸鬱刑擡眸環視了一遍在座的人,最終定睛在面前桌上的酒杯上,他拿起酒杯抿下一口,“不必管我,你們繼續。”
陸鬱刑都開金口下命令繼續了,一切又都戰戰兢兢地重歸秩序,該唱的唱,該跳的跳,該賣弄風騷的接着賣弄,從自發的享樂變成了身不由己的享樂。
趁着歌姬吟唱,陸鬱刑的徒弟拍了下皇帝的肩膀,皺着眉頭問他:“誰把師尊請來的?你嗎?”
皇帝搖頭,又點頭,壓低了聲音解釋:“朕每次都給仙尊發邀請,但是他從沒來過,朕怎知他今日忽然到訪?”
“師尊爲何突然到訪,你們可有頭緒?”
徒弟們各自交頭接耳了一番,答案是毫無頭緒,不近人情也不近情慾的陸鬱刑,在這種俗得不能再俗的宴會上,壓根就沒什麼東西值得他突然到訪。
“師尊讓我繼續玩那我們就繼續。”一個徒弟大大咧咧喝了一大口酒,扭頭就衝他師哥摩拳擦掌:“師哥,把你那小狐狸精也借我玩玩唄,我饞好幾天了。”
是一隻雪狐妖,白色的狐狸耳朵在腦袋上軟綿的抖了抖,一雙魅人的桃花眼肆意張揚地向上飄,他一隻手半遮着臉龐,藏在男人的懷中嬌俏地輕笑。
陸鬱刑把這隻狐妖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在外人眼裏,他很少長時間這麼注視別人,他更多的時候都是在漫無目的的尋找着,或是乾脆閉眼休息。
“師尊看你呢,你趕緊去伺候師尊,有你榮華富貴享不盡的。”徒弟識相把狐妖推了出去。
狐妖望着渾身帶着生人勿近寒氣的陸鬱刑,一時間有些膽顫,可是一想到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是硬着頭皮扭着腰走了過去。
狐妖跪坐在陸鬱刑的腿邊,雙手扒在他的腿上,嫵媚一笑,嬌滴滴地喚道:“仙尊~”
狐妖天生的優勢就是長得漂亮,江慄則是最漂亮的那隻,而這隻狐妖最大的優勢就是長得像江慄,但也僅僅是那雙桃花眼爲他豔俗的面容,增添了兩份光彩。
可是這雙桃花眼太張揚,太嫵媚,不夠天真單純,眼裏帶着強烈的世俗。
但這已經是陸鬱刑見過最接近那塊缺失記憶的東西。
陸鬱刑掐住了狐妖的下巴,湊近了去看他。
“漂亮,但不如他漂亮。”
陸鬱刑脫口而出的評價,讓整個宮宴都靜了下來,沒人敢擾陸鬱刑說話。
狐妖下意識地接了問題,疑惑地回問:“他?是誰?”
是啊,他是誰,陸鬱刑也不知道。
氣溫驟降到了冰點,冷得人胳膊上直起雞皮疙瘩,美酒佳餚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霜。
陸鬱刑的徒弟見狀,趕緊拍着椅子扶手站了起來,指着狐妖罵道:“快!掌嘴!”
狐妖總是盈着俗氣的媚意的眼睛終於冷了下來,含着顆顆淚珠,晶瑩的垂着睫毛上,這雙眼睛終於有了江慄的影子。
透過這雙眼睛,陸鬱刑看到了許多,他的記憶有了泄洪前河堤搖搖欲墜的危機感。
陸鬱刑擡手屏退了侍衛,掐狐妖臉的手轉爲了單手捧起,注視片刻後,沉聲道:“以後你便叫作栗子。”
陸鬱刑想起來他曾在江邊救過一個餓極了啃栗子的狐狸,那狐狸後來怎麼樣了?陸鬱刑記不太清。
狐妖兩眼一亮,嘴角帶着止不住的笑意,連連向陸鬱刑磕頭道謝。能被陸鬱刑賜名,就代表高人一等了。
陸鬱刑帶着狐妖栗子離開了,宮宴裏的人齊齊地鬆了一口氣,歡聲笑語重回大地。
·
狐妖栗子前腳剛邁入陸鬱刑的仙府,後腳就着手去脫自己的衣服。
陸鬱刑站住,遠遠地看着狐妖。
同時是狐狸,同樣的桃花眼,可是陸鬱刑對他沒有任何想法。
陸鬱刑放任自己的回憶枷鎖崩壞,他不願意面對的記憶如潮水向他奔涌而來,帶着潮汐拍打岩石時的震盪。
他回到江邊那隻抱着栗子奄奄一息的小狐狸的記憶起始,順着河流一路向下尋去,那些忘卻的記憶向他襲來。
陸鬱刑忽然明白了,自己要的不是桃花眼的狐狸,要的不是替身,而是那個人。
他決定去找他,哪怕只剩一縷魂魄,他也要留在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