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真真幽幽轉醒的時候,望見窗外天光乍亮,像一頁沒浸透水的日曆。
白得刺眼,邊緣卻透着灰。
她應當是有夢的,但睜開眼,記憶就像被撕去了一頁,腦海裏一片空白,不由地發了會兒呆。
又是一天過去了……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
她摸了一把牀邊,似是想抓住什麼,卻只摸到一手返潮的水霧。
沒有餘溫。
他起得真早……
也許會耽於昨天的,只是她一個人吧。
少女悶悶地想着,坐起身來,蹬了兩下小腿,試探腿傷恢復的程度。
還好,沒什麼大礙。
阿坤的醫術很不錯,也不知道是從哪裏學來的。
以後等她出去了,帶上三叔手底的夥計,再來道謝吧。現在孤身一人,總不好貿然揭自己的家底。
別弄得人家還什麼信息都沒透露,自己這邊一股腦把實話全說了。
那還不被人喫得死死的?
想到這,她從牀上下來。
“是該忙活點兒正事了。”吳真真想。
正所謂“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她得爲離開做好準備,不管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
於是推開門去,看見阿坤蹲在水渠邊上,在磨很小的一張竹片。兩個人一打照面,空氣有一瞬間微妙的凝滯。
——他今天竟然沒出門?
少女心裏瀰漫起一陣竊喜,但很快被她刻意壓了下去。
“早。”她軟軟地打了個招呼。
阿坤擡眸看她。有一些細小的水珠濺在他的睫毛上,顯得那一眼又深又遠。
“……早。”他淡淡應了,又低下頭去,繼續磨他的竹片。
吳真真很想和他再說點什麼,但看他似乎興致缺缺的樣子,又覺得庸人自擾。
少女裝作無意散步,在庭院裏繞了一大圈,默默繞到他身後的竹林裏去。又從地上撿了幾根對方用剩下的竹條,學着他的樣子,假裝編些小玩意兒。
實際上在偷偷觀察對方。
想要找機會逃出去,就得先摸清對方的活動規律。
竹條看着纖細卻很有韌性。吳真真沒有阿坤那麼大的手勁,可以隨意把它們凹成各種形狀,只能編成一個平平無奇的平板。
她自我安慰道:或許能當個茶杯墊。
要麼再加把勁,編得大一些,能當個蒸屜?
想着想着,自己先傻樂起來,覺得簡直比打遊戲還有意思。
磨竹片的沙沙聲停止了,阿坤回頭看她。
四目相對,少女訕訕地禁了聲。
“在編什麼?”想不到對方會這麼問她。
“呃……那個……蒸屜?”吳真真厚着臉皮答。
阿坤默不作聲地往她手上瞥了一眼,過了一秒,竟然輕輕點了點頭。
——難道是在誇她編得不錯?
少女美滋滋地想:看來自己還是很有天賦的嘛!
“……要幫忙嗎?”他問。
“唔,不用了。”吳真真低下頭,手指摳着竹條邊兒。
她玩得上癮,差點忘了正事!
自己今天的任務,可不是來玩竹編的。
阿坤默默看了她幾秒。
“……小心手。”他淡淡叮囑道。
少女被這突如其來的關心弄得臉頰一熱,低着頭,好一會兒沒作聲。
過了半晌,她偷偷瞄一眼對方,才發現原來阿坤一直在看着她。眼神對上之後,他才轉回去了。
吳真真緩緩擡手,覆上自己的心口,而後默默攥緊了衣領,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心情。
她只知道,自己現在很想多瞭解他一點。
很想很想……
那麼,該從哪裏開始呢……
總覺得他的身上,好像全都是謎。
或許自己該開口問一下?
……但他一定不會說實話。
阿坤身上有一種獨特的城府:不見得有害人的心思,但似乎總有一層淡淡的疏離感……好像在防備着什麼。
這種氣質,不太像靠雙手喫飯的農民,倒有點像是……
——賊?
“嘶。”吳真真無意中咬了一下舌尖。
但他把那塊岫玉送給她了呀……
就算他不認識自己這一身的名牌,玉石總該認識的吧?哪有做賊還不愛錢的道理?
何況他身手那麼好,真想偷點東西,簡直易如反掌,也不至於會這麼窮吧?
少女想了想,在紙上寫下“身份”二字,在後面打了個問號。
她隨手把便籤紙用蒸屜蓋上,默默看着男人的背影,整理思緒。
阿坤還在磨那張竹片,脖頸到手臂的肌肉,繃起一道連貫的曲線。
看他做事情真是一種享受,她不知不覺就有些入迷。
他在磨什麼?還是刀嗎?
看樣子是的,但和昨天那把不太一樣。阿坤一直在磨其中一個面,等於只開了單邊刃。而且刀片又短又薄,沒有刀柄。
——難道是美工刀?
吳真真暗自思忖,看見阿坤站起來,用樹葉測試刀片的鋒利程度。
一劃即開。
唔,如果是爲了切樹葉的話,好像用這種刀片是蠻方便的。
就是不知道他具體要做什麼了。
少女乾脆托起了腮,饒有興致地等着看他進一步的動作。她一直生活在大城市裏,對農村的事情不太瞭解,每次看到阿坤僅憑雙手、就能造出既好看又實用的物件,總是讓她覺得很新奇。
她看見男人伸手接了捧水,隨意洗了把臉,然後仰起頭來,把刀片貼近自己的下頜,然後從一個方向往上推……
“哦。”
吳真真無奈扶額。
……原來是刮鬍子。
“講究人啊……”她幽幽地感嘆。
想了想,翻開那個竹板蒸屜,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生活習慣良好,未見不良嗜好。”
寫完趕緊再把紙張蓋上,做賊似的偷瞄對方。
好在阿坤並沒有往這邊看。
他的皮膚很白,沾了水更顯得通透。刀片滑過他鋒利的下頜,像在完成一尊雕塑。
幾綹濡溼了的髮絲搭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從側面只能看見瞳孔裏一點微亮的光,似乎在想什麼心事。那種出神的姿態,使得他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兒慵懶。
吳真真漸漸屏住了呼吸……
她從未想過,原來只是簡簡單單刮個鬍子,也可以這麼性感。
如果他像現在這樣,站在自己家洗手間的鏡子前,或許她會從背後抱住他。
鬼使神差地,她在紙上寫下以前見過的句子:
“我想與你一起度過這一天,聊些有的沒的。
我不介意站在你旁邊洗碗,
在你旁邊除塵。
當你看正面的半張報紙時,
我就看背面的半張。”
少女看着半乾的字跡,不覺莞爾。她曾經嚮往那種驚天動地的愛情,害怕自己這一生過得平庸,所以這些句子不過匆匆瀏覽就拋諸腦後。
現在它們卻都突然浮現出來了,像節氣到了,從土裏發出芽來一樣自然。
她明白了自己不是想要怎樣的生活,而是想要一個人……
一個如他一般的人。
她心裏覺得滿足,於是連句子的出處也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