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的穀物因爲缺乏營養,很難結出飽滿的種子,有的抽出來的穗就和狗尾巴草差不多。但只要得到適當的照顧,就能成爲非常不錯的農作物。因此挑選這些穀物非常需要耐心、眼力和經驗。
吳真真的腿傷已經基本好了。趁着阿坤外出的時候,她會繞着院子適當小跑幾圈,恢復一下腿上的肌肉。
不過只要阿坤回來,她又會立刻裝出腿還沒好的樣子,宛如古代那些韜光養晦的大臣。
這天阿坤割了幾茬野水稻回家,看見吳真真安安靜靜地坐在樹蔭底下,在編扁筐。那枚帶着他的血的蝸牛殼被她穿在髮帶上,點綴在發間。一低頭的時候,恍惚有種已爲人婦的溫婉。
……當然,還是處男的阿坤無法分辨出這種溫婉。
那只是一陣籠罩在他心頭的模糊感受,令他心嚮往之。
男人不自覺就駐足在路口,默默看了一會兒。
這時候,吳真真發現他回來了,擡起頭衝他嬌柔一笑:
“小哥-!”
兩個人打上照面的瞬間,彼此眼神中都有某種光彩一閃而逝。
或明,或暗。
他們各自垂眸掩飾了一番,再度對視的時候,目光裏就只剩羞澀和欣喜。
阿坤向她走過去,少女開心地把扁筐舉起來:“看看我編得怎麼樣?”
男人眉頭略微一皺。
他不太願意讓她幹活。就算對方再三表示自己一定會小心,他仍然覺得有被劃傷手的風險。
因此每次他自己編工具的時候,要麼趁她睡着了自己編,要麼就編得很快,讓她看不清。
可是沒想到還是被她偷偷學會了。
這也要怪他自己。每次當真真故意貼近過來的時候,他總是不忍心把她推開……
然後手上的速度不知不覺就變慢了。
“……”阿坤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不是……給你做了玩具嗎?”他席地坐下,把扁筐拿過來,把幾個沒編好的地方拆開來,自己重新編。
吳真真聽了,噘了噘嘴。
因爲她總是藉口說自己無聊、趁他不在的時候偷偷玩竹編,於是阿坤抽空給她做了一個魯班鎖,剩下的邊角料還給她做了一套積木。
少女不忍心告訴他實話:我就是學建築的呀……
——這種東西早就玩膩了好嗎?
不過她的真實目的也不是爲了解悶,而是……
“人家就想給你幫幫忙嘛~。”吳真真嘟嘟囔囔道,從他的竹簍裏抽了一根稻禾,捏在手裏捻着玩。
……她想給他留下一點回憶。
離開的條件越來越成熟,她隨之思考的事情也越來越多,對於之後的發展也有了新的認識。
她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出去以後,家裏人大概率不會再允許她出遠門了。就算她想向阿坤道謝,估計也是三叔帶着手下人送點錢和禮物過來,走走過場。
她想過把阿坤帶回吳家做個夥計,或者去城裏替他謀份生計。只要他沒犯什麼大的過錯,也願意改正就好。
可是和一個陌生男人同居了那麼長時間,畢竟對她的名聲有損。就算他倆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但說出去誰信?
三叔不對他動手都算不錯的了……
吳家不會再允許她和他見面了。
她知道,一旦選擇離開,此去就是訣別。
吳真真想到這,眼角情不自禁地又溢出了淚水。但他就在身前,她不敢哭。
“怎麼了……”他幾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拇指撫過她的眼角,替她揩掉眼淚。
他們明明比初見時更爲熟絡,可他的動作卻變得更加溫柔和謹慎了。
“我什麼都不能爲你做……除了這個,我什麼都不能爲你做……”少女啜泣起來。
男人手裏的那隻扁筐,是屬於女兒家的小心事,是他們一起生活過的證明。
哪怕只能讓他輕鬆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
一想到今後他要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受苦,而她再也無權插手他的人生……
她就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了。
阿坤只是默默看着她,替她擦着眼淚。
“你已經爲我做了很多了……”他在心裏默唸。
他從苦寒的極地走向涼薄的人間,一百年的歲月早就讓他對人性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被“天授”控制着的人生,讓他每次入睡前,都害怕明天醒來不知道自己身處在何時何地。
而她的單純善良就像童話中小女孩手裏的火柴,渺小而短暫的光芒卻給了他從未有過的溫暖。
“……真真,你給了我做夢的權利。”
他現在敢於幻想一點點自己的未來了。
尤其是,和她有關的未來……
“……明天想喫什麼?”阿坤捧着她的臉,慢慢湊近,鼻尖抵着她的額頭輕輕磨蹭。
吳真真抽噎了幾下,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
“飯~,我想喫米飯~。”
阿坤垂眸,微微點頭:“會有的。”
說話間他已經把扁筐編好了,隨後拿出收集來的稻禾,放進扁筐裏反覆揉搓,讓穀粒從穗上脫下來。
之前給她煮粥用的“米”,也是他這樣慢慢攢下來,留着做種子的。
他自己都沒捨得喫一口,但……
只要她開心就好。
阿坤覺得甘之如飴。
吳真真卻很清醒。阿坤看起來,明顯比他們剛見面時瘦了……
稻穀收穫至少要到秋天,他們可以堅持到那個時候嗎?
是不是自己應該早點離開,反而對他更好……
“到秋天,就會有了。”阿坤突然道。
吳真真心裏“咯噔”一下,彷彿被人看穿心思一般,一陣慌亂。
她託着腮,目光飄忽,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裏放。
“兩個月,很快……”
阿坤接着道,又忽然回過頭來看她,
“……你可以等嗎?”
吳真真完全不敢看他……
她可以等,可是她的家人不能等。
這輩子唯一的一次任性出逃,讓她遇見了他。可人可以任性一時,卻不能任性一輩子。
她不能因爲一段二十天裏產生的感情,就斷絕父母二十多年來的養育之恩。
何況,她還是吳家的獨苗,全家人的精神寄託和希望……
阿坤沒有等到她的回答,默默轉回頭去,繼續給穀物脫粒。
她是一定要回世俗中去的。他想。
吳真真看着他的背影,覺得像是看着一個漸行漸遠的船客。
此間煙火,人世風燈。
他們之間註定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